晚上八点,我的父亲老王在家庭群里,发来了他的晚餐图:一盘红薯叶、一盘炸鱼干,母亲阿英也紧随其后分享出她在厂里吃的红烧鱼,完成了他们两共进晚餐的仪式感。
接着,老王向阿英汇报当日成果:砂糖橘挂上小绿果,农药已经喷了一半。
老王终日奔走在田地间,独自照料二十亩砂糖橘,晚上的微信群聊天是他展现成果的好时机。
如果时间再倒退几年,我绝不会相信老王会变成这样勤恳的老农民。
那时候的他,绝不可能起早贪黑地卖力干活,只要有人路过,他总要畅聊一番,农活的进度条不及阿英的一半。只要阿英骂他,他便反驳道,“这你就不懂了,我不是吹牛,我是在找商机”。
这些年,老王都找到了什么商机,为何现在又当起了老黄牛,我决定就此给他做个电话采访。
(一)
老王年轻时候,很有魅力,样貌跟周华健颇为相似,打扮更是时髦:花衬衫配拖地的喇叭裤,还戴着耳环。那时候的他绝对想不到,自己将来会教育女儿要穿得朴素一点。
1992年,我妈妈阿英在镇上的电影院遇见了老王,对他一见钟情。
“你妈还追到我们村来找我咧!”电话那头的老王难掩得意。
两人恋爱没多久,老王就去了广东打工,在那边认识了两个广东本地的兄弟,他们看他很能干,便想拉着他一起做生意。
老王正摩拳擦掌的时候,就接到了阿英父亲去世的消息,他赶忙回广西奔丧。
丧礼那天,发生了一件怪事,一只绿色的青蛙附在老王自行车的车轮上来回爬动,任谁也赶不走,倔强得好似有什么非完成不可的任务。
待丧礼结束,青蛙不见了,老王的车胎瘪掉了。
老王只得留下来过夜。
外婆始终没忘记那只青蛙,她说,“一定是你阿公变成了那只青蛙,想把你爸爸留在我们家”。
其实,老王只见过我外公一面,而且那一面并不愉快。外公看不上他的奇装异服,暗讽了几句,其他时候都很沉默。老王觉得一定是自己没被相中,但外婆说,外公更担心的是俊俏的老王看不上阿英,想让阿英趁早放弃。
阿英有三个已出嫁的姐姐,弟弟在上大学,母亲年近六十,在这样的情况下,外公确实无法安心离世,变成青蛙动手脚也不是不可能。
所幸,老王没辜负外公的期待,很快就跟阿英结了婚,并且留在阿英家里生活。哥哥们激烈反对,老王只得糊弄他们等阿英弟弟能养家了就回去。最后,两方家庭都给他们留了地备了婚房,结成了“两头婚”。不过,在传统的村里人看来,老王就是上门女婿。
(二)
为了照顾老人,老王的广东经商计划破产,种地收入又太少,老王便开始捣鼓些小买卖。老王和阿英推着一辆自行车,走街串巷,卖过水果、花生、面条,什么能挣就卖什么。老王嘴甜能吆喝,长得又俊俏,十里八乡的妇女们都爱买他的东西。
不过,村里有些好事之人,总爱在背后揶揄老王“做事太温柔,像个女人”。
老王并不在意,“他们看不起我这个过门的,总会说些风凉话,等我做得吃(当地土话,意为混得好),他们自然也就没话说了”。
老王吆喝了两年,赚到的钱勉强能支撑家里的生活费和舅舅的学费。他觉得这样不行,得谋划些更具规模的生意。他看到县城里有人用后推车卖西瓜,一天就能卖出几千斤,他羡慕不已。老王虽没有学习过马克思主义,但他知道要想提高生产力,必须先改进劳动工具,于是决定贷款买车。可惜的是,那时候广西的乡镇银行很少会给没钱的农民批贷款,老王跑了一个多月,贷款也没批下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借钱买了辆拖拉机。
老王最初只是靠拖拉机挣些运输费,跑着跑着开始发现了一些门道。
那时候,村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是种稻谷,但卖稻谷需要去到几公里之外的镇上,大部分村民只能用手推车一趟又一趟,汗流浃背地往镇上拉,有些村民住在山里,往来一趟就更不方便了。老王帮乡亲拉过几次稻谷之后,开始谋划着做稻谷收购。
那时候镇上只有一家米厂,村民没有任何议价权,老王开着拖拉机四处跑渠道,把市里县里和附近乡镇米厂的收购价格都打听了一遍,他发现要是能把稻谷运到市里的农贸市场,利润空间还是很大的。
老王给出了跟镇上米厂基本一致的价格,游走于各个村子,开启上门收货服务。这一服务极大解决了乡亲们卖稻之苦,自然很受欢迎。拖拉机的车卡每天都堆满稻谷,老王也因此成为了本村和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人气王,走到哪儿都有人在休憩的树脚下等他,要么卖稻谷,要么约他上家里吃饭。
年轻气盛的老王干劲满满,白天收完稻谷,再去加工厂脱壳,再连夜开车把白米运到市里,来回至少8小时,可谓是真正的007。
“那时候也没几盏路灯,从市里回来都得夜里一两点,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拖拉机的黄光照着路。累是累的,但生意真的好啊!”老王说话的声调不自觉地高了起来,我能想象到他那振奋的神情,滚滚时代浪潮下有他激起的小水花。
1998年,国家出台了深化粮食流通体制改革的措施,提出了推动农产品流通网络现代化建设,发展农产品批发、零售市场和物流等搞活农产品流通。老王的生意恰好踩在了国家的政策风向上,搅动了这个西南偏远小镇的稻谷流通之路。
老王凭借着走到哪聊到哪的社交天赋,跟很多米厂老板都成了朋友,对市场有了更敏锐的判断。他常给乡亲们分享市场上不同种类稻谷的行情,还免费给乡亲们提供良种稻谷,按他说的话“有钱就要大家一起挣”。老王的生意越发红火,因单日收购量过大他再无暇加工稻米运到市里,只能卖到周边米厂。到了2002年,他每天的纯收入经常可以达到700元,他谋划着再存些本钱,找个合伙人,自己开一家米厂。
那时候,老王的收入在村子里称得上前列,经常有人找他借钱,虽然他忙着攒钱开米厂,但他也从不拒绝,甚至有时候连欠条都不打。
阿英为此经常说他,“亲兄弟也要明算账,那些整天只会吃喝嫖赌的人,你借钱给他们干嘛呢”。
但老王总是不以为然,“我们做生意就是靠乡里乡亲赚的钱,吃点亏没关系”。
如果阿英再说,老王就会摆出一系列亲情人伦的道理进行辩驳,阿英自知笨嘴拙舌只能闭嘴投降。
所幸,借出的钱大多收回来了,米厂的本钱攒了几年总算差不多了,他也遇到了一个很不错的老板,对方很赏识他,很有意向跟他一起开米厂。
老王把老板约到家里,详聊下一步的计划。他们俩相谈甚欢,怀抱着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碰了两杯。
“我们要开一个全县最大的米厂,把附近这几个镇的谷子都给包了!”
餐毕,老王开拖拉机送老板回家。在发动机的轰隆声中,他仿佛看到了米厂雄伟的新楼矗立在小镇一众破败的老瓦房之中,热烈的鞭炮声响彻四方,鞭炮碎屑铺满地面,红得耀眼。
路的前方,两个十七八岁的男孩正你推我搡地打闹,老王忽然感觉视线恍惚,那两个年轻人好像来到了眼前,又好像离得很远。
“砰”的一声,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老王一下清醒了,赶紧停车。他看到两个男孩倒在地上,其中一个头上流了不少血。他们赶忙把两个男孩送到医院,医生诊断:一个轻微擦伤、一个腰椎骨折和轻微脑震荡。
老王感觉自己被架上了万斤枷锁,为了减轻负罪感,他不仅支付了医药费,还每天主动去医院陪护。
治疗了一个多月,男孩得以出院静养。老王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积蓄花费不少,但总算弥补了过错。
老王的生活刚平静了几天,男孩的妈妈就带着几个亲戚闯进了我们家。
“我儿子伤了腰,这辈子都干不了活了,你就付这点医药费就完了?”男孩妈妈叉着腰,恶狠狠地盯着老王,一副得理不饶人的姿态。
“姐,你这么说就严重了,医生说,再静养一阵子就没事了。”
“我儿子每天什么样我可比医生清楚,他疼得哟,整夜都睡不着,你的心就这么狠?”
老王不敢过多争辩,又给他们赔了一些。在他心底,始终是自己理亏。
后来,那个妈妈又陆续来了几次,那时候我大概五六岁,只记得是老王开车撞了人,我们家要赔钱,却不知道老王被逼得心力交瘁,最后把家底赔得一干二净,还借了外债。
“最后,我实在没钱了,就给她说‘下次你来拿我的命好了’,她就没再来了。”
老王把这件事情视为人生的一道坎,第一次面对意外,他手足无措,只想着用真情弥补过错,却不知人心的复杂。后来他询问了交警,才知道这个事件双方都有责任,是男孩先闯了马路才发生车祸,自己并没有那么重的赔付义务。不过对于这件事,他更在意的是身边人的态度。
“我最寒心的是,那时候村里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给我说话,但凡我有人撑腰,我就......我对村里人多好,谁借钱我都给,我的为人我想他们应该知道啊。”
那么多年过去,提起这件事,老王还是有些愤慨,但没说几句,他又立刻补充道,现在村里人都已经把他当亲人了,不会再有类似事情发生了。可见,虽然这件事情让老王看到了人情冷暖,但他也从未放弃自己以诚待人的原则。
(三)
老王回到了一穷二白的状态,米厂梦破灭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他只能继续收稻谷,村里开始种桑养蚕后也做些蚕茧收购的生意。但是,随着村里做生意的人变多,市场竞争变得激烈,收益率大幅下降。阿英说,为了增加收益,很多收购商都会在秤上做些手脚,或者把高低价位的稻谷混杂售卖,这基本已经变成了潜规则,但老王绝对不干。
老王的同行们陆续盖了新楼,也有人攒够了钱去市里经商,而最得村民喜爱、生意最好的老王,被甩在了后面。
阿英有时会揶揄老王几句,“你就是人太老实了,什么都不敢做,才赚不到钱。”
老王听了便一定要据理力争,直到阿英认输为止。从商即是为人,这是老王坚守的原则。
“我不管别人怎么样,我们做生意就必须要对得起良心!我可不能被别人瞧不起。”
虽然嘴上说不管别人怎么样,但老王并不甘心落后于人,他开始四处搜寻新的商机。他先跑到桂林探查了桂花树和沙田柚的种植,还买了收割机在收稻期参与了机械化收割,又游走于柳州的服装批发市场,听到有个兄弟在跑长途货运,他又跟着跑到广东走了一趟。对于踏足陌生领域,老王还是心有疑虑,但阿英却十分果决,热切鼓动老王去跑货运。
在阿英的鼓吹下,老王决定找两个朋友合伙试试。
三人去二手车市场转了一圈,挑了一辆前四后八的红色大货车,心满意足地开回了家。
“我坐在车上,看着路上的小车子,我觉得它们太小了,我们的车子就像是这公路上的庞然大物,我们就是真正的司机大佬!”从贴近地面的拖拉机到高大的货车,老王的劳动工具又发生了质的飞跃,他撕掉了“温柔”标签,生出了一股“不成大事不罢休”的豪迈之气。
疾驰在一望无际的公路上,播放着beyond的《光辉岁月》,第一趟货运之旅就开始了。
老王把广西乡镇的大米运到广东的城市,又从广东运回瓷砖、五金等工业品,产品交换从本市拓展到了发达的邻省,在浩浩荡荡的流通之路上又进了一步。那时,党的十七大提出了建立以工促农、以城带乡长效机制,形成城乡经济社会发展一体化新格局,老王又一次卷进了翻滚洪流之中。
可惜,潮头的甜头还没尝到,货车就出了问题:车抛锚了,三人只能站在路边一遍又一遍地招手,等着好心人的降临。这个问题只是个序曲,货车的各种隐疾贯穿着每一趟旅程,赚到的钱变成了维修费,司机大佬变成了维修工。
老王决定及时止损,卖了旧车,换了辆新车,还是跟两个朋友合伙。
新车新气象,老王又燃起了满满斗志。但此时的市场,已不如初入局时的景气,货车行业掀起了内卷。由于货车的增多和路政管控的收紧,运费被大幅压低,司机们只能超载。超载意味着一旦被路政查到,便是高额的罚款,为了抵消罚款带来的损失风险,司机们只能尽可能多地超载,而超载越多罚款也会越多,由此形成了恶性循环。
老王载重32吨的大货车每次都载着50多吨的货物出行,为了减少罚款,他们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注意力。每到路政频繁出没的地界,他们必须使出鹰一般的眼力,大范围搜寻路政的身影,一旦捕捉到那亮眼的荧光黄,便迅速躲避。在路政执勤的固定区域,还需要给个五百一千打点放哨人,他们会提前替司机们确认好前方无路政,以保证顺利通行。但放哨人也并非万无一失。
有一次,他们得到了放哨人的安全信号,便放心地前行了。可是没开一会,就看到了那最不想看到的警帽。开车的伙计慌了神,他想赌一把,猛踩油门往前飙,路政在后面穷追不舍。路政的距离越来越近,司机牢牢把紧方向盘,猛地加速越过了一个弯道,因车速过快,车身宛如漂移。老王见状不妙,赶紧呵斥同伴停下。
老王知道情节恶劣,重罚是在劫难逃了,他让两个慌张的同伴先在车上等着,自己下车调解。没等路政开始批评教育,他抢先开了口,“同志啊,真不好意思,我那两个年轻的师傅不懂事,一看见你们,我就让他们停下来了,我说路政也不会为难我们,他们偏不听我的,非要跑!”
说罢,他又赶紧摆出生气的姿态,呵斥他的同伴下车,数落了他们一通,把路政想说的台词都给抢了去。
“你们太不懂事了,路政只是例行检查,也是为了我们的安全,你们跑什么!路政会为难我们吗?他们都是为人民服务的,你们跑什么呢,一个个的我叫了也不听,你们说刚刚多危险啊。”
路政看老王认错态度积极,只是扣了他们的车两天,外加超载罚款就没再追究了。但事后两个同伙却埋怨老王放哨人没选好,才出了这种事情,让老王很是恼怒。
“做这个活,真的是上下都要打点,心累啊。”
除了路政,搬运工也是老王要小心应对的对象。搬运工要是心情不好,便不予装货或暴力装货,这对于货车司机都是致命威胁。
“对这些师傅,你光会赔笑脸给小费还不够,你得分析每个人的个性,多跟他们聊天,说说自己的不容易,他们理解你了就会好好干,不过也有的人就是粗暴,那你必须得硬碰硬。有一次有一个搬运工总是丢我的货,我就上去吼他,‘你力气这么大,别扔货啊,过来跟我打一架试试!’他被我的气势镇住了,就没再乱扔货了”。
就在老王解决了搬运工的问题时,他给自己找来了问题。老王看天气太热,主动给搬运工搬去大风扇,忽略了扇网有个缺口,右手的大拇指被扇叶折断。
老王一个人在广东的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同伴提议用公款支付医药费,老王没同意,坚持自费。“我自己的意外还得我自己负责,不能让别人承担”,对于自己的仗义,他颇为自豪。
老王在这份生意里一人承担了找货单、沟通对接、财务管理等一系列工作,凭着多年与人打交道的能耐,他攒下了一批固定客户,生意总算步入正轨。另外两个合伙人基本只负责开车和吵架,对其他的工作很不上心,最后的收益却都是三人平分。据阿英说,那时候收入很不错,如果老王能出来自己单干,肯定能挣不少。阿英常常为老王的过分付出抱不平,老王却没有动过单干或多抽成的心思,他说那两个朋友都比他小一些,又是村里的亲戚,自己带带他们没关系。“亲人之间哪能计较这么清楚呢?”话虽这么说,但老王分账一定特别清楚,从不给自己多分一毫一厘。比如这次主动支付医药费,还有一次在修车途中丢失了一万元公款,他二话没说就自掏腰包填上了。
通过这次住院,老王才终于真正意识到自己在这个生意中承担了过多。住院期间,同伴总是不停地给他打电话,找货单要他解决,发生纠纷还要找他。即使吃亏是福,他也吃得太多了。
跑车几年突然停下来,他才发现自己明显地苍老了,乌黑茂密的头发变成了花白,原本在农村人中还算白皙的皮肤变成了黝黑色。我在电话里曾开玩笑叫他“老爸”,让他难过了好一阵,他私下跟阿英说,这把他叫老了,当下他发现这么叫也没什么不对。
“最开始跑货车是想过更好的生活,可是那几年苦吃了太多,钱却没挣多少,我觉得干不了了。”
出院后,再跑了几趟车,老王就跟伙伴们摊牌了,他决定退出。两个同伙知道这生意离不开老王,也决意不干了。
最后一次从广东回来的时候,老王看到熟悉的紫荆坡上插着几枝冒烟的香,那是一个近乎180度的环形弯,每次路过都有香火,有时候旧的还没熄灭就续上了新的。
“以前路过那个弯,我从来不怕,我那天怕得要死。车开过好远,我才安心,庆幸是最后一次,这拿命换钱的活,我终于不用干了。”
(四)
几年货车生意的颠沛流离,让老王渴望寻求一份稳定的生意,他决意到柳州市里看看。
老王每天乘着各路公交车,从起点到终点,走遍市区所有的农贸市场。他选中了闹市区的一个摊位,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价格也合适,本想再看几家再决定,却被人捷足先登了。
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比那个摊位更好的选择,加之连续几个月没有收入,老王开始焦急了。这时,他在柳南区一个破败的小巷里,看到一家餐饮店在转让。那小巷虽然破败,附近却有工厂和一个学校,人流量不成问题。老王顿时热血上涌,好像寻寻觅觅这么几个月,就是在等它了。过去他看一家店,都会蹲守研究好一段时间,这次他却一股脑决定拿下,再不想痛失良机了。
老王叫上阿英,开启了夫妻店模式。老王和阿英都没有开餐饮店的经验,甚至在家里也不常做饭,听说他们要开餐饮店,朋友们都不敢相信。“没什么不能学的”,一旦决定要做的事情,老王总是自信满满,非常有学习精神。他每天都用傍晚在菜市场挑到的便宜食材练手,把阿英喂胖了近十斤。一开始他做的菜总是偏咸,后来只要凭手感,口味就非常合适。
小店正式开业后,人流量却并不如老王想象的那么乐观,一天下来不到十桌客人。老王四处找人打听,才发现那个学校基本是空的,根本没什么人。他很懊悔,自己如此谨慎,竟然会在关键时刻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环。如此一来,要想生意变好,就只有抓住工厂的工友们了。
每次店里来客人,老王都会拿出自己交朋友的本领,热情地跟那些工友们聊天,咨询他们对菜品的改进意见,还时常给他们送饮料。一来二去,老王的小店就成了那一带生意最好的快餐店。
备菜,切丝,倒油,快速地翻炒、颠锅,调料,出锅,这一系列流程都变成了老王的肌肉记忆,他的出餐速度越来越快。有时候,看着勾火时喷薄的火焰,老王高兴极了,他觉得那一定是小店生意红火的证明。
然而,生意红火却不代表盈利红火,老王算账的时候发现,生意变好了,钱也没赚多少。他百思不得其解,菜品定价也是按照周围快餐炒菜的价格定的,为什么赚不到钱。
他暂停了几天生意,走访了几家相似的店铺,他才找到了原因:别人的一道菜用的肉,不过是他用肉的三分之一,而且那些老板都会挑傍晚最便宜的菜,油也是廉价油。有个好心的老板告诉他,“工人嘛,主要菜便宜、够味道、管饱,就行了”。老王不认可,这样的生意他不做也罢。
彼时市场上黑作坊、地沟油事件层出不穷,老王却因菜品食材过于扎实,在盈利上栽了跟头,显得有些愚钝。但老王的热情、周到,恰恰是如今餐饮业最流行的顾客服务模式,如此说来,他的愚钝还是颇有远见。
(五)
快餐店挣不来钱,老王开始寻找新机会,听闻村子里有朋友在商量种植砂糖橘,他赶回去了解了一番,觉得可以试试。
砂糖橘那时供不应求,价格很高,即使水果单价在两元以下的广西农村,也卖到八元一斤的高价。村里人过去只是春节买它尝尝鲜,听闻隔壁桂林荔浦市家家户户种植砂糖橘,都开上了轿车,粉刷了新房,不少人跃跃欲试。砂糖橘三年即可收成,随后每年都有收成,而且亩产高达7000斤,当时砂糖橘的收购价高达7元,无论怎么计算都是发大财的买卖。老王没有那么乐观,“物以稀为贵,种的人多了,自然价格就低了,还是不能盲目扩张”。但阿英不这么认为,小打小闹种几亩,不成气候,不如多承包一些地,搞一笔大的。老王拗不过阿英的热情,他算了一笔账,就算砂糖橘价格降到两元,凭借高亩产也是可以有不错的收益,于是决定追加种植赌一把,一共种下了20亩。
那时脱贫攻坚、乡村振兴成为国家的关键词,县里发现不少村民自发种植砂糖橘,开始大力宣传,渐渐形成燎原之势,砂糖橘燃遍整个县的乡间四野。老王说,他曾给镇上的干部提议,要保持桑蚕、大米、砂糖橘三条线发展,可惜最后还是砂糖橘占了上风,为他日埋下了祸果。
砂糖橘亩产虽高,投入成本也很大,而且需要非常精细的护理:抽稍了要剪枝,定期要撒肥料、喷农药,田地太干旱要抽水,枝干不稳了需要做撑子,冬天来了要盖棚......老王第一次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土地中,像照料宝贝似地忙前忙后,他不再处处流连,常常匆忙吃几口午餐,就又奔向地里。他也丝毫不吝啬对果树的投资,需要配置的肥料、农药都给最好的,保证足量。虽然对市场抱有忧患,老王还是只得孤注一掷,连续三年没有其他收入,只有肥料和农药的大额支出,积蓄逐渐被消耗无几,他只能让阿英出去打工,把一切农活都包揽在自己身上。但砂糖橘的成长,也给了老王一种真心付出必有回应的快慰感。他热衷于在朋友圈更新砂糖橘的成长变化,他写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今日之辛苦必将收获他日之橘王”,他又一次活在对美好期待的确信里。
终于等到了第三年,砂糖橘挂果了。
可惜的是,那一年的收成量并不理想,挂果量很低。不过老王倒是也不懊恼,“第一年挂果量低是正常的,还是要看明年”。
第四年,老王对砂糖橘的护理更用心了,还积极参与了很多乡镇培训课程,势必要在挂果量上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功夫不负有心人,老王的汗水终于换来了累累硕果,他的微信头像也换成了砂糖橘。
然而,与砂糖橘大收成的一片向好之势相对应的,却是单价的骤降。老王没有想到,仅到第四年,单价已经跌破他的最低心理预期,收购价仅1.5元。老王不甘心,依照他对市场的观察,在春节前后还会迎来一波涨价潮,所以他一直不肯采摘,静观其变。果然,在春节前夕砂糖橘的收购价涨到了1.8元一斤,老王卖了一些,还留了一大批等着节后涨价再卖。
就在老王高高兴兴地准备过个好年的时候,传来了新冠疫情的消息。老王本以为不会有太大影响,联系了老板过完初二就把剩下的砂糖橘卖了。没想到,疫情越发严重,封村封路堵死了砂糖橘的销售之路。老王每天都去果地里看上好几遍,掉落的橘子越来越多,渐渐铺满了地面。老王发了朋友圈道“天意,人疫万般皆是命”。我担心老王想不开,安慰他“天灾人祸谁也难料,保住健康就行”,他还是往日乐观的口吻,“当然啦,做生意、种地都是要天时地利,我就没有顺利过,我都习惯了”。也许是经历过太多的失败,老王早已生出了一种坦然,足以抵挡生命中的各种意外。
老王还主动报名了村口的守门员工作,每天看着路上车流寥寥,他在朋友圈里写道“抗疫战争即将结束,橘王撑住”。
熬了半个月,砂糖橘收购终于恢复正常,价格比年前还低了不少,但是能卖掉就已是意外之喜,老王也不敢奢求太多。
收购价的暴跌让老王认清了一个现实,再高品质的砂糖橘在低价的市场中也无法逆袭,他在朋友圈里写道“高效投资能有橘王,却不一定能赢过市场。”老王对砂糖橘的照料佛系了许多,肥料和农药的投资也随之减少。他不再安于天命,决心进入市场闯荡,专注做起了砂糖橘收购中介,又一次加入到农产品的流通之路中。
砂糖橘的大批量规模化种植,意味着原生的乡野必须进入规范化、现代化的农业路径之中。这时候,需要像老王这样接触过市场又扎根于土地的中间人进行斡旋。一方面,老王要把老板们对砂糖橘标准化的收购需求传递给果农,比如需要30-55厘米直径的标准果,要怎么去达到这个标准,签订合同后如何遵守规则,另一方面也要维护果农的利益,不能让老板对果农的橘子吹毛求疵,多给果农要点价。其实早在砂糖橘挂果的第一年,老王就已经开始到砂糖橘种植先锋基地荔浦市,与各地赶来的收购商接触,引导他们到下面的村镇收购,算得上是打开当地橘子销路的早期拓荒者,但只是兼职状态,从去年开始老王终于决定把这项生意当成一个新事业。
老王干得很卖力,天还没亮就奔赴果地找生意,刮风下雨也轨迹不改,仿佛要把多年失意攒下的不甘心,都释放在那里。
我常常劝老王,不要这么拼,我和妹妹都长大了,能自己挣钱了。
他总是口头答应,却还是起早贪黑找生意,他说“你们还年轻,机会多的是,但我没机会了”,他还是想争一把。
在收购现场,老王是最繁忙的人,老板和果农都在呼唤他,期望他维护自己的利益,这时候,他经商即为人的准则发挥了大作用,常常能化双方矛盾于无形。
有一次,他谈成了一笔棘手的生意,果农一家是村里人公认的暴脾气,收购的老板却又异于常人的严苛、小气,可谓是针尖对麦芒。在采摘现场,老板总是晃荡在剪果工的四周,把他们筐里不合规格的果子,不停地往外扔。果农和他的母亲强忍怒火,大战一触即发。老王见状,一边抓住老板的手,一边声讨他,制止了果农的发作。
他把老板拉过一边,让老板先等等,自己去跟果农沟通。老王一回到果农身边,就开始大肆说老板不厚道,果农母亲立刻如滔滔江水一般咒骂那老板。老王话锋一转,跟那阿姨说,“他确实无理,但是咱呢也不能太放肆了,你要是量一下你手上这个果子,就知道不够规格。”看那阿姨不相信,老王拿出软尺一比,果然超出了老板要求的最高55厘米的直径。果农有些心虚,跟他妈妈说,“咱们听阿哥的,也挑一点出来吧”。这一出,又给老板扳回了脸面。
老王趁势给果农出了主意,让他一会跟那老板发个脾气,展现出自己的霸道来,这样老板就不敢太放肆了。老王回到老板身边,跟描述了那一家人过往的野蛮霸道,表明自己已经尽力协调了,让他别再胡闹,否则他要是被打了自己也帮不上忙。老板不以为然,又回去挑挑拣拣,果农按照老王的暗示,大发雷霆,把老板彻底唬住了。
老王赶紧站出来安抚,“你们都听我的,我保证最后咱们的果子是按规格上交的”。最后,双方都表示同意,还非常感激老王的帮助,收购也顺利完成了。
“做这个,要站在双方的角度想问题,任谁看,你都是站在他们一边的,这样他们就信任你了。”老王多年以诚待人的经商理念,终于在这份生意里派上用场,即使用些小手段,也不会有人怀疑老王的用心。不过,老王还是在吃亏。一旦遇到果农和收购商矛盾过于激化、难以调和的时候,老王都会选择让利,“少挣点钱,换个和气,也没什么关系”。
“你觉得你这个吃亏的个性,是不是你这些年做生意失败的原因?”阿英和外婆常跟我说,老王过于老好人,才导致他的生意做不大,我一直想知道老王是怎么看待这一点的。
“确实是。”我很惊讶老王竟然会承认得如此干脆,过去阿英说他,他都会驳斥一番,这次却回答得如此干脆。
“过去有很多挣大钱的手段,但我都没做,我一点也不后悔,这样挣钱我觉得很开心,很知足。”老王的话,让我不由得肃然起敬。过去我常觉得老王把自己陷在老好人的困境里,对生意的失败也多有不甘,这个回答里的清醒与坦然却闪耀出智者的光芒,反倒透露出我的狭隘来。
诸如老王一类生意人的经商之路,是农村经济从自给自足走向市场化的缩影,他们凭着朴素本能打开市场,一路勤劳、坚韧、敢于尝试,展现出乡村经济澎湃的生命力,但又时常囿于小农惯性,陷入败局,暴露出农村经济走向现代化的种种不适。但他们所恪守的本能,却蕴藏着现代商业在乡土中国的潜在发展路径,影响总在发生。
亦如老王所言,“我是没做成什么大生意,但我攒下的东西,或许在某一代就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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