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长相和她的名字一样普通,普通得让我几乎忘记了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一条长辫子,粗糙泛红的皮肤,长脸,嘴有些撅,眉眼算不得难看,但也没有一点动人之处。
她的脚上是一双黑丝绒搭扣布鞋,裤子和上衣也是黑色的常规式样,粗糙的双手紧紧交握于腹前,这些并不影响她的镇定自若,她说:“李经理,不用给我试用期,工资按正式录用发吧,我肯定比别人干得好。”
她说话的声音洪亮但不刺耳,不像其他说话总是很大声的干活人。我一点也不反感她的直率,甚至有点欣赏她的勇气:“好!虽然没有先例,我愿意相信你。”
她叫王三花,十年前来应聘我们小区的保洁员,一起来的还有她的妹妹。她妹妹个子比她矮半头,长得比她好看,眼睛滴溜溜地,爱说爱笑。三花那时44岁,妹妹41岁。
一个月后,三花用行动证明了她对我的承诺。她来以前我雇过好几个保洁员,说得天花乱坠,实际偷奸耍滑,经常会被业主投诉。三花每天工作的时间是最长的,她打扫得每个楼道都一尘不染,业主们过来交电费时很多人会提到她,说现在的保洁员很不错。
我对她很满意,她妹妹虽然不如三花实在,但受三花影响,工作总体还是令人满意。这样一干便是好几年,在之后一个夏日,天突降大雨,三花姐妹正在打扫院子,来不及避闪,雨已经“噼噼啪啪”下了起来,被雨截住的她俩只好坐在办公室等雨停。我和三花自然就闲聊起来,于是知道了她的故事。
三花出生于一个只有五、六百人的小山村,父母一共生了九个孩子,三男六女。父母老实巴交,只会种地,孩子多挣钱少,三花姐妹们很小就懂得帮助父母干活。她们能上到初中毕业,父母觉得尽了责任,养到十九岁上就把她们打发出嫁了。
因为长相平平,三花能找的也是一般的受苦人。她男人在附近的国营煤矿下井挖煤,煤矿工人的工资都很高,所以日子过得还不错。他们先后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是老二。
三花的婆家很穷,她男人的工资除了要养活她家的5口人,还要养活包括公婆、小叔子和小姑子在内的4口人。三花觉得普通人就过普通日子,平平静静地一天又一天,倒也挺安稳。
但突然有一天,早上好好告别的男人,第二天没有好好地回来。原来煤矿上出了透水事故,她男人还有其他几个人被埋在塌方的矿井下,永远地离开了这个热闹鲜活的世界。
得到消息后,三花愣怔得忘了哭泣,27岁的她感觉天塌了,眼一黑,就瘫倒在了家门口,昏迷过去。这时婆婆大声地嚎哭,又把她吵醒过来。
事情很快有了结果,煤矿赔了死者家属每家5万元,在94年死亡事故最高3万元的赔偿惯例中,5万元属于高额赔偿。
但5万元的赔偿金三花一分钱也没有拿到。她的公婆代她拿了这笔钱,然后在她男人出殡后,就无情地把她母子四人赶出家门。婆婆说,是因为她的颧骨高才克死了儿子。
三花只好带着三个孩子回了娘家。大儿子当时七岁,女儿五岁,小儿子还不到两岁。她男人以前赚的钱都用来养家,赔偿金也没有拿到,她手头只有省吃俭用攒下的一千多元。
父母看着三花直叹气,弟媳和弟弟也哭闹起来,说家里本来就不富裕,又添了四口不会干活只会吃饭的人,这日子没法过了。尤其是弟媳哭得呼天喊地,拿了包袱做起了就要回娘家的架势。
父母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当天便领着三花一家人住到村头浇地时人们临时搭建的水房。父亲用木板搭了一个床,母亲拿来两条被褥,三花全家就临时住了下来。
天很快黑下来,水房漏风的窗户“啪啪”作响,不时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每一声都让三花母子胆战心惊,小儿子不由大声哭起来。
三花说:“不要哭,不怕!有妈在呢,不怕。我们睡觉吧,天亮了就不怕了。”就这样她们度过了担惊受怕的第一夜。第二天天刚亮,母亲就用篮子拿来了馒头和稀粥,她怕弟媳看见,放下食物,就匆匆地走了。
这样过了三天,村里一个管媒婆过来和三花说,邻村有个30岁的男人愿意娶三花,不过男方有狐臭,所以30岁了娶不到媳妇,并且男方还有一个瘫痪的老母要照顾。媒婆问三花愿不愿意去。
三花犹豫着没有回答。在当地,有狐臭是比作风问题更严重的事,因为狐臭是会遗传的,这样子孙后代找对象会非常困难。另外,一年四季,特别是夏天,狐臭的气味实在让人难以忍受。还有,照顾瘫痪的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也让人头疼。
三花最终还是答应了。她仔细想了想,她没有经济来源,自己吃苦受罪可以忍受,但是三个孩子要吃饭穿衣,大儿子也应该上学了,如果依靠自己,孩子们都要受罪和耽误。狐臭难闻怎么了?照顾瘫痪的老人怎么了?如果她一个人的忍受,能换来孩子们衣食无忧以及上学和前途,她就不应该犹豫。
就这样,三花领着三个孩子住进了男人家。男人虽然有难闻的狐臭,但在村里开着一个日杂店,日子倒是很富裕。出于生意人本能的精打细算,又觉得娶的是带孩子的长相一般的女人,男人连婚宴酒席都省了,只是和三花办了结婚证。
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婚姻,两人凑合着过日子。男人的狐臭熏得三花直想呕吐,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另外,嗅觉嘛,再难闻的气味,日子长了也就习以为常、麻木不觉了。倒是男人的母亲更难伺候,瘫痪在床,也不忘刁难三花,因为她感觉三花带着三个只知道吃饭花钱的嘴,真的是赔钱的货,感觉屈了她30岁的初婚的小儿子。三花每天伺候老人吃喝拉撒,帮助翻身,扶起扶坐,不管老人说什么难听刺耳的话,她都默默忍受。
男人对三花也没有好脸色,特别是看到三个孩子大口吃饭的时候,孩子每吃一口,男人都感觉心疼,好像割了他的肉。男人于是在三花一日三餐做饭前,用称称好米面,自己和父母管饱,剩下的饭才让三花和孩子们勉强吃个半饱。
孩子们长大了一些,大儿子和女儿上了学,每次学校收学费和书本费,男人都要孩子先让学校开好收据,见了收据才给钱。
三个孩子都很懂事,在家总是规规矩矩,不敢嬉笑逗闹,看到三花做家务,总会过去搭把手帮忙。只要孩子们能有个住处吃处,可以上学,三花感觉什么不愉快的事、什么痛苦她都能忍受。
这样过了10年,瘫痪的老人走了。三花以为这样可以轻松一些了,男人却越发嫌弃三花。因为三花生了三个孩子后就做了绝育手术,所以和男人没有孩子。男人眼看着孩子们高高大大,却不是自己儿女,感觉这样养大孩子们,是为他人做嫁衣,怎么想怎么不合算。
他想,瘫痪的老母亲已经走了,三花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三个孩子上学和结婚会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他没有好脸给过孩子,孩子们也不会拿他当亲人,趁现在还能及时止损,他自己辛苦赚的钱一分也舍不得让不相干的人花了。
于是,男人坚决要和三花离婚。三花虽然一直忍气吞声地过日子,但她没有能力赚钱,如果没有了这个家,她不知道该如何让孩子们上学、生活,因此她坚决不同意离婚。
但男人有社会关系,他的一个亲戚在法院工作,亲戚帮他办理了缺席离婚,不但判了离婚,还依照男人的意思,要三花赔付他这十年来的一切花销——5万元。
三花从未挣过钱,哪里有钱给男人?但男人有办法,让他法院的亲戚带着人,开着警车来抓三花,说是要强制执行,没钱就得关看守所。
那时正好是暑假,大儿子跟人出去打临工不在家,三花让女儿带着小儿子回娘家住几天。安顿好孩子后,三花说:“我不坐警车,怕孩子们看见害怕。公安局我知道在哪里,我就骑自行车在前面走,你们开车跟着我,我不跑。”
那些法院的人答应了,三花就在前面向县城方向骑去。一边骑车,一边思索自己该怎么办。
三花心事重重地骑到县城的街道,到公安局正好要路过县委大院,等骑到县委大院门口,三花突然停下,把车子一下推倒,撒腿就跑进县委大院。她用尽力气跑进办公楼,一进门,就气喘吁吁地问县长在哪一个房间。
知道位置后,她赶快奔向三楼。她顾不得敲门,一把推开了县长办公室的门。刘县长正在和秘书谈工作,看到突然闯进来的三花,正准备问,就见蓬头垢面的三花噗通跪下来:“您是县长大人吧?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三花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向地面磕头。刘县长赶忙说:“你好好说,来了这里,你就不用怕了。你起来,不要着急,坐下慢慢说。”
秘书过来扶起瑟瑟发抖的三花,让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并且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三花有点颤抖地喝了几口水,然后把自己含冤受屈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刘县长听了不但判三花缺席离婚,还让她赔偿5万元,当时就气愤地拍着桌子站起来:“岂有此理!想不到我眼皮底下,竟有这样不可理喻的事。真的是无法无天了!这样的一个弱女子,竟然被判强制执行赔偿5万元赡养费,他们还有一点点人性吗?王三花,你放心,我今天会给你讨个说法。”
刘县长当即就打电话询问是谁经手判的案,所有相关人员都落实清楚后,他把那些人的名单都交给纪委,要求对其停职查办。
紧接着,他问三花有住处没有,低保办了没有。知道没有办低保,当即给民政局打了电话,让工作人员落实办理三花的低保。然后又给三花所在村的村委主任打电话,让他想办法给三花找一个住处,并且问村里有没有三花能干的工作,要他帮助安排一下。
等刘县长做完这些事,三花激动得泪流满面,不顾秘书拉她,她又噗通跪地,额头不住地磕地,放声痛哭起来。
三花如此孤注一掷,让她终于看到了人生的曙光,她终于懂得命运是把握在自己手中的。随后,村里给她家修缮了一间生产队用过的房子住,低保也办下来了。村里有一个大果园,村委主任安排三花在果园里做修剪果树、清除杂草的工作。工作、生活有了着落,三花感觉终于活出个人样来了。
三花的三个孩子学习都很好,大儿子没有上高中,到了县里一家工厂上班,因为刻苦钻研技术,后来当了带班长。
三花来我的物业公司应聘保洁员时,她女儿刚上了大学,小儿子在上高中。三花说她女儿是当年全县高考的理科状元,上了复旦大学的数学系。
女儿上学成绩一直是年级第一,中考时成绩是全县第二,本来能上重点高中,县里教学排第二的二中校长打电话问三花,能不能让女儿上二中?三花说:如果能把孩子的学杂费都免了,能有免费的宿舍住,就让她去上二中。
二中校长满口答应,刚开学时,新宿舍还没有完工,之后半年,女儿就住在班主任家。班主任是位女老师,特别喜欢这女孩,每天做好饭,让孩子和家人一起吃。但女儿总是说不用麻烦老师,她坚持在食堂吃。一周只有五元的零花钱,女儿攒下来,都用来买了课外书。
女儿上高中时不会骑自行车,周末就很少回家。她就到新华书店看书,上午进了书店,一直到傍晚书店关门才出来。一天的饭就是一包干吃面加一杯水。
高考后,女儿考了600多分,虽然没上北大清华,但上了复旦大学,也很不错。当时,县里有家效益很好的企业奖励考入名校的本县学生,女儿获得奖金六万元。
但女儿没有花这笔钱,当时她大哥结婚需要钱,六万元都给他结婚用了。上大学后,女儿申请了助学贷款,她成绩好,每年都能拿奖学金,周末她还给学生做家教。另外女儿的导师接了项目会邀请女儿一起做,所以女儿四年的学杂费都是靠自己赚的。
三花一说起女儿,就愧疚地湿润了眼眶,她说因为上高中时经常吃不饱,导致孩子上大学后因为胃痉挛住过医院。女儿大学毕业后被导师推荐进了北京的国企,靠自己努力,升任部门主管,男朋友也很宠她,单位还给分了大房子,自己又买了小车,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有能干的大哥和学霸姐姐做榜样,三花的小儿子也很懂事,上小学后就知道每天帮妈妈洗碗。高考后,他考上了北京科技大学,和姐姐在北京胜利会合。每次假期回来,小儿子都不让三花出来工作,他代替妈妈,和小姨一起来我的小区工作。他很阳光帅气,一点也不感觉做清洁工作难为情……
三花在我的小区工作了六年,一直到小儿子大学毕业,在北京找到了工作,大儿子成了车间主任,生了两个孩子,女儿也生了孩子,三个儿女就不再让三花出来工作。三花就辞职在家,帮忙照看孙子。
不久后的一天,我和她在县城的大街上偶尔相遇,我俩像老朋友一样聊天,我问她:“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你会考虑找一个老伴吗?”
她爽朗地笑了一下:“不会。剩下的人生,我想自己过。你们说的感情爱情那种东西,我不需要,我这样的普通人也不可能遇到。就是有人愿意和我过,你以为是因为感情吗?那些男人不过是想找一个免费使唤的保姆罢了,我为什么要为那些不值得的人,牺牲自己的人生?我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活着不就是吃饱穿暖吗?我还能有什么奢求呢?余生,我有孩子们就够了。”
三花的自知和清醒让我心酸和佩服。心酸是因为,命运赋予她的东西太沉重,她无奈,也无力挣脱。佩服是因为,她在自己几乎无力挣扎时,心里依然清醒地知道:让孩子上学是唯一的出路。
她极力挣扎的勇气来自于,她的坚持是孩子们希望的起点。在任何濒临崩溃的绝望瞬间,她从未让孩子们看过自己脆弱的眼泪和对现实艰难的抱怨。她用沉默掩饰了一切,也支撑起了孩子们的未来。
去年的一天,我在健身房上完课,偶然碰到三花的妹妹在健身房打扫,就问她三花的近况。她说:“我三姐现在在北京的女儿家帮忙照看外孙。她的女儿和小儿子在北京都过得很好,她终于活得舒服自在了。”
我听了心潮起伏,回去的路上不由地双眼潮湿,不是悲伤,是为三花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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