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被他无意间带入人间的时候，正在闺房中品赏一幅来自人间的画卷。画卷中那呼之欲出、热腾腾的烟火凡尘气息，是隐居万花林中清修的仙女所不曾体会过的。
清眸如丝雨，轻轻润过遥远神秘的异域楼台，又拂过街道上熙熙攘攘神态各异的行人，却不料，牡丹正正对上一双沉静深邃的眼睛……
只来得及一声轻讶，她已出现在一座昏暗的古寺之中。侧过脸，竟看到那双眼睛的主人，一位书生打扮的男子，此刻正惊异地望着她。
牡丹何曾被男子这样盯着看过，羞得慌不择路，从面前最近的一扇门逃走，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素白裙裾飘飘，似随风掠去方才不小心沾染的凡尘。
进了那扇门她却没有前行太远，只是无措地蜷在幽暗的角落。听得身后那书生追来了，走近了，她不敢前行亦不敢回头。书生走过来搭话，她只怯怯颔首低语：“我怕黑。”
众仙女讨论男人和家庭，都对为人妻充满向往。牡丹静静坐在一旁聆听，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一句：“没有爱，会幸福吗？”
牡丹虽然看似柔顺，实则自有主见，她后来的行止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虽然在万花林，爱情两个字显得那么渺茫。
牡丹好奇地问起凡间的女孩是怎样生活？有人会安排她们的婚姻吗？她们敢不敢说情爱？书生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敢了。他却不知，这一刻牡丹已有思凡之心。
在书生趁乱即将回到自己本该属于的地方前一刻，牡丹突然下定决心一般拉住他的手：“如果我跟你走，你会和我一生一世么？”她眼中亮晶晶的期待那么单纯那么决然，让人不忍拒绝。书生梦呓一般望着她轻叹：“牡丹……”
牡丹只看见尘世间表面的活泼生机，却哪里晓得尘世还有生老病死的疾苦、名利是非的复杂、人事关系的牵扯、红尘诱惑的难辨……牡丹这样清丽脱俗貌若天仙的女子，那位还没来得及从容交谈几句的书生，可值得你托付一生？他又怎样能呵护你不受俗世凡尘的侵染？
嫩畏人看损，娇疑日炙消。牡丹不懂，美好是多么容易受到伤害。也正因她心无杂念，才成为美好的牡丹。
可惜，她没有等到她期许的承诺，看着他欲诉还休的样子，牡丹怅怅然松开紧紧攥住他的手。
书生离开万花林之前，所见最后一幕——痴痴望向他的牡丹被闻讯赶来的追兵拿下。
烈焰吞吐，无边火海七重天。姑姑带着嘲讽随意地说：“可惜他不是来找你的，他是来找你的好姐妹的。他们已经成亲了……男人就这样，见一个爱一个，你还爱他吗？你要是现在告诉我，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想他了，我立即放你出去，说吗？”
牡丹，那个轻声细语的柔弱牡丹，此刻不言不语只安静地望着姑姑，不闪躲，不乞怜，亦不后悔。“
“……我会让你烧七七四十九天，然后魂飞烟灭！”姑姑愤然离去。
——曾经那么怕黑的牡丹，当真不怕死么？
或许她从来没有思量过这些，她并不懂什么是倔强，只是忠于自己的内心，不会说谎——心中有他，再难以磨灭。
羡他清绝西江水，才得冰开便照君。（袁枚《随园诗话》）
白璧无瑕、情思初开的牡丹，落入凡尘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自然而然地搭话，自然而然地信任，自然而然地情愫暗生。如果当初第一眼看见的是别人，会不会一样有后来发生？
其实没有如果。这是个意外，也是种命定。宛若童真的女子遇上知书达礼的书生——这是无可避免的故事。
可是，这当真就是爱么？
当书生与众人历尽险阻将牡丹救离苦海，她却分明感觉到某种不安。如果这是童话，此时已是圆满结局——牡丹和书生历尽苦难，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惜这不是童话，甚至与童话大相径庭。
当翠竹在牡丹耳畔絮絮细诉：书生曾经如何为她难过，如何为她画尽京城繁华的种种……她安静地听着，微微笑着，纵然心喜，却没有完全沉醉于书生曾经的良苦用心。牡丹心澄若明镜，照得见他情绪的暗涌。一时间，难捱的沉默中酝酿着莫测的变数。
终于，他还是无比艰难地开口了。原来他回来寻牡丹，不是因为爱情——是他给她带来的无妄之灾，大丈夫怎能坐视不管，让牡丹委屈受过？
从他回万花林时遍寻不着的焦急，到听闻姑姑诈称牡丹已死的歉疚，再到得知牡丹下落后不顾自己柔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前去救援的奋力——在与书童夜探万花林时侯，已经明言了：这一切，都源于一个“义”字。可惜，牡丹却不知。他对她，究竟是出于歉疚?是怜惜?或者仅仅是义不容辞?或许，都有罢。
而今当她完好地站在他面前，他心下微定，如同刚刚移去障目一叶，那泰山一般压得他无法喘息的，却是芍药的安危。
再无多言，她懂他的心思。“我想，我明白什么是情爱了。”她笑了，默默转身最后扫了一眼画卷上的繁华，低头收起画卷。一颗清泪不慎跌入画中，洇成烟岚一片。她去过那里的某处，那是梦开始的见证，也是心破碎的开始。
牡丹决定回去道场。临行前，侧头对他一笑：“放心，她会回来的。”
牡丹垂下眼，对姑姑道：“我骗了芍药姐，让她借我魔法环，去见朱孝廉，我骗她，只见一面就回来，……我后悔了，可以把她换回来吗？”这时的她，还是那个以不会说谎著称的牡丹吗？
曾经宁死都不说谎求存的牡丹，为了一个已经坦承不爱自己的人，说谎了。
她不仅颠覆了自己的一贯行止，而且是用自己的性命换回她的情敌。
为了他，她违背了自己的本愿；为了他，她两度甘愿灰飞烟灭；为了他，她不诉离伤，乖巧地答应，去找姑姑换回芍药……
原来她一直不曾被爱过，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她追随自己的心，懂得了什么是爱。
她不痛么？
如果不痛，又怎能体会到爱的真意？
最终，牡丹、翠竹、芍药，三人各怀心事，默默望着书生离去。
痴痴凝望书生背影的牡丹，依旧是一袭白衣，裙裾飘飘，若有所失，若有所思。
《牡丹殇》
一朝辞做帝王花，愿锁宫装天下。
心香几瓣无人识，叹君何负卿华。
寒暑风月戏流光，可堪红尘天涯。
东风偏断连理枝，不许寻常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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