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村一年一度的成年仪式正式开幕,王进拉着它的孩子王刘提前两个小时走进了仪式场地——村中央的那颗千年彩虹树下,并肩坐在石英的围树椅上。
在树人族里,生命起源于一颗种子。在每一年的第一天,每一对配对成功的树人会在长老的组织下,依次领取彩色果实,然后一号树人把果实里的种子种在自家的后院里,接着由二号树人每日跪在种子旁细心培育,三个月左右,长出来树苗,再过三个月左右,在树苗结出第一个果子时,把果子摘下,就能褪去“树”的外衣,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这时恰好是六月中旬,大部分树苗在这段时间就会长出第一颗果实,于是幸福村就有一个传统,在每年的这个时间举办一场成年仪式,在树苗们的婆登记下它们的名字后,树苗们则正式属于幸福村的村民。但王进的孩子王刘很“特别”,在土里埋了快五个月才冒芽,此时的王刘的枝干还没长全,叶子没几片淅淅沥沥地挂在上面,仿佛弱不禁风,随时会把它吹垮似的。王进本不想带王刘去仪式,但想着它也应当属于幸福村的村民,所以还是带着王刘来了。王进忐忑地搓着手,翘了一会儿二郎腿又把右腿放下来,双手摩擦了几下大腿后又把右腿重新搭上,王刘看着王进一直在重复这几个动作,又看到它脸上那豆大的汗珠连串地沿脸颊滑落,一时间不知道它是冷还是热。许久后,一阵夏日的燥热混合着蝉鸣和土壤的气息向王进和王刘袭来,王进耸了耸了肩,咳了两声,王刘也耸了耸他细小的肩膀,跟着王进轻咳了两声。王进听到后随即一震,从椅子上弹起来。“你……你……你没事吧,是不是……是不是冻着了……”王进本就紧张的身体让它说出的话随着颤抖。王刘连忙用不流利的口齿解释着自己只是不小心咳的,并指了指自己缩在两件大衣里通红的半边脸的汗珠——出门前被王进硬套上的。王进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度,又看了看彩虹树上的时钟——还有半个小时。王进于是不停地踱步,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王进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它站在王刘对面,深吸一口气,静静地看着王刘和王刘缩在大衣里的半边脸。说起这个半边脸,就不得不提起王进的伴侣刘香。树人族里出生的树苗一般称种下它的一号树种为“爹”,二号树种为“婆”,在幸福村里,祖祖辈辈规定:在伴侣的树苗的树苗被种入土里之前,他们就要离开树人族,去到遥远的山上,重新长出树皮树干和树根,然后扎根进土里,等待死亡的降临。对树人们来说,它们在土地里出生,最后在土地里结束这一生。王进从小听他的老师说着这些传统后也一直这么认为。它个子不高,但聪明,记性也好,读完中学本来可以走出幸福村,去到山那边的城市,但因为没有爹婆,也攒不够钱。虽然曾有个人说过会帮它解决费用问题,但是它脸皮薄,怕欠人一辈子的人情。当然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王进没和任何人说过,王进前思后想,最终还是选择回到村里,当一个小学语文老师。刘香连中学都没有读完,它读到一半就不想读了,还没毕业就离开了中学。村里的中学里二号树种连三分之一都没有,毕业的也是寥寥无几,对于这个现象,村民们都说其实是二号的头脑不行,天生就比不上一号,因为一号结的果是鲜艳的红色,二号是普通的绿色,绿色跟叶子一个颜色不起眼,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于是“做个守己本分,照顾伴侣和孩子的二号”成了每一位二号树种从出生开始的守则和目标。刘香与王进一样,都出生在大院子里,大院子一分为二,收留那些在彩虹树上没有伴侣领取的果实,长大后,一号树种就姓王,二号树种就姓刘,大院子里的孩子被村民们另眼相待,村民们认为它们不是“人”而是“树”,是一辈子的树。而大院子里的二号树种则更是这样,它们一生的目标就与一号树种配对成功,这好似是它们的唯一出路。大院子里的树苗们不上小学,他们有专门的先生分一号和二号教些知识,先生教的知识都很简单,王进和刘香在大院子的两边学的最好,三年后通过了村里的小学毕业测试,被先生推荐去了村里的中学。王刘打了个哈欠,王进望着王刘瘦弱的身板,回想起了它与刘香的相遇。王进是在中学时知道的刘香,那是上中学的第一次考试,王进努力学习,拿了班上的第二名,而第一名的,正是它的同桌的刘香。王进班上的二号树种只有几个,成绩出来后班主任拿着成绩单不可置信地走进教室,气冲冲地点起了刘香,问它抄了谁的试卷,然后开始说教起了刘香,说它不安分守己,坏了大院子里二号树种的名声,刘香一开始低头还小声地嘀咕着我没有,听到大院子之后就抬头对老师大吼了一声。“我没有抄,你不要随随便便污蔑我们大院子的二号树人!”老师震惊了一刹那,然后突然暴怒,嘴上不停地骂着刘香和大院子,还顺带教训了一顿班里的二号树人,刘香也不甘示弱,一句一句地反驳老师的话,事情的最后,老师愤怒地冲下讲台,在刘香脸上留下了一记耳光,整个教室只剩下一片寂静。后座的同学提前偷溜出去找校长,校长恰好在老师打完刘香后走进教室,把老师和刘香带走谈话。王进清晰地记得,当时坐在刘香旁边的它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刘香的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但迟迟没有落下来,内心收到极大的震撼。也许那时的它,也能帮大院子,帮大院子的二号树种说上一句话,但王进,似乎比刘香少了一些什么。那次事件过后,学校换走了它们班的班主任,而刘香被给予顶撞老师的警告,在这之后,刘香的成绩莫名其妙地下降,连续被学校公开批评警告后,刘香主动离开了学校。而刘香的离开似乎成为了王进心里未解的结,王进知道,它如果带着这个结离开幸福村,会过得不踏实。王进惧怕这份沉甸甸的不踏实,但也不舍得丢弃,只能肩负着它留下来。王进到了适配的年龄被说媒的介绍了刘香,刘香那时候是大院子里二号树苗们的教书先生。再遇时,王进坐在刘香对面,心中的那个结似乎有了解开的头绪,一种奇妙的感受从它内心深处迸发出来,像一股止不住的泉眼,流淌在它全身的血脉里,翻滚着,久久不能平静。但王进表达不出来,只憋出来了一句“我就是想保护你……”刘香听到这话愣了神,半晌反应过来后,看着王进涨红的脸,和不知看向何处的瞳,笑着点了点头。可是让王进没有想到的是,本以为它会为了刘香,为了它对刘香的这份承诺而做出一些改变,却发现高估了它自己,高估了那份喜欢的力量。王进长叹一口气,此时离仪式开始只有十五分钟,村长来到了仪式场地支起了桌椅,王进看到后连忙拉起王刘向村长那里走去,此时彩虹树旁已经有些人聚集,村长慢悠悠地坐下,抬头看见王进和它身旁的树苗,叹息了一声。“名字。”村长缓缓地翻开册子,准备登记。王刘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王刘,它叫王刘……”王进连忙接上话。村长攥着的笔迟迟没有落下纸。“王进,你真的想好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我知道……我知道先生,但也没有规矩说过不能加上二号的名字……”村长是王进小时候大院子里教书的先生,是在王进决定回村教书时一遍又一遍地劝阻,并坦言承包它上大学的所有费用的人。“那你就没有付出吗,你为什么要这么纵容它?你没看到吗,这么做的后果,是树苗只剩下半张脸……”“先生!”王进的语气加重了些,“这不是纵容,这是尊重。本就应该这样,不然为什么要两个人领一个果实,一个人也可以培育……”村长看着王进,沉默了良久。“把它的名字写上吧。”王进拿起笔来,手臂不停地颤抖,以至于它把王刘的名字写的歪歪扭扭。写完后,它向先生鞠躬致意,此时彩虹树下已经来了大半的树苗和它们的婆,它们有些已经听到了王进和村长的对话,互相低声讨论,脸上的神情有些带着鄙夷也有些带着羡慕。王进不语,低着头带着王刘在众目睽睽下准备走上回家的那条小路,那一刻它仿若又回到了那段糟糕的时光。在它和刘香配对领完果实后,刘香对村里的育苗规定感到不满,它要求王进和它分担育苗任务,而且改跪姿为盘腿坐,这让王进非常难堪,但在刘香的强烈要求下,王进还是请了一个半月的假,和刘香一起培育种子,有段时间刘香回大院子去教书,被人撞见,村里的人们开始众说纷纭。一开始只是说两人反了传统,伤风败俗,后面逐渐怪罪到了刘香身上,说是刘香为了工作不顾孩子;说是刘香逼迫王进做着做那;说是刘香喜欢上了别人,王进为了挽留它才做这些……流言蜚语传着传着传到了刘香那里,那时是傍晚,刘香带着些愤怒跟王进复述了一遍村里人的话,王进一时间不知所措,恰好一个半月过了之后,明天它就要回学校教书,它随便安慰了刘香一句,让它不要在乎,并交代刘香明天它开始照顾种子。听完这话,刘香不乐意了,让王进继续待着等到种子长出树苗再去,王进于是憋着委屈转身走进房间躺下睡觉。第二天一早,王进早早起来去学校,它一天的心都上蹿下跳,担心刘香激动又做些什么。果然,当王进回到家,看见刘香一动不动地站在白墙边,它连忙冲向刘香,询问它怎么了,刘香眼角微红,淡淡地注视着着王进的眼睛,弱弱地说了一句。“不小心踩到种子了,种子碎了一半,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王进听完这话,不敢相信这是出自刘香的口中,它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紧咬着牙关,眼眶染了一圈红,愤怒的泪模糊了它的视线,怒火填满了它的头脑,它左手用力的把刘香按在墙上,右拳直挥向它的脸。就在离刘香鼻尖不到一公分的地方,王进残存的理智让它的拳停了下来,它看着两滴泪从刘香的眼角处滑落,突然发觉,它早已淡忘了当初的诺言,也成为了它中学时的老师。王进的怒火渐渐转化成了泪水,握紧的双拳转变成了张开的双臂,它紧紧地抱住刘香,刘香也紧紧地抱住它,像两个孤独的残片融合在一起,永不相离。“王刘!”
村长从身后传来的叫声打断了王进的回忆,它震惊地转身,与村长的视线对上后低下头看向王刘,王刘也跟着转身,看看村长,再看看王进。
“不用套着你那厚厚的大衣了,半边脸没什么奇怪的,村长我头上连根毛都没有呢!”人群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王刘在一阵笑声中脱去了两件厚重的大衣,露出它独特的半边脸,人们望着普通而又独特的王刘,纷纷鼓起掌来。王进笑着转头看向村长,村长露出欣慰的笑容对王进点了点头。
回家的路上,王进牵着王刘的手走在路上继续回忆。从那之后,王进和刘香放心地做各自的事,刘香培育种子的成长,王进上班教书,下班有空就帮刘香搭把手,在王刘长出树苗的时候,刘香回到了大院子里当先生,而王刘就放在大院子里,大院子慢慢变成了村子树苗的活动场地,人们渐渐地不再对大院子的树苗们说三道四,对一号树种和二号树种也没有明显的贵贱之分了。王进回忆完这段经历后露出浅浅的微笑,它牵着王刘的手渐渐松开,与它和刘香的树苗并肩同行,在太阳落山之前走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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