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扬鸿
或曰：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儒生可与守成，而不可进取，儒生为将相者有之矣，未有起而为帝王者也，儒生之才不适角逐于乱世。
余不以为然，岂可不知东汉开国之君臣耶？荀子曰：“用百里之地，而不能以调一天下，制强暴，则非大儒也。”可与守成，不可进取者，雅儒也，非大儒也。若光武帝者，可谓起自儒生而登为帝王者矣！少从太学，受《尚书》之教，二十余岁，与兄起兵反莽，屡摧强锐，昆阳之战，破王莽百万大军，威震天下，义军愈振，王莽以诛，汉室以兴。然更始懦弱，不足以宰天下，为赤眉所灭，群雄割剧，争为帝王，光武之平天下，较高祖尤难。高祖独项羽为劲敌，又有韩信、彭越相辅，独当一面，而光武之所当，赤眉、刘永、王郎、隗嚣、公孙述等，皆非易敌也，隗嚣礼贤下士而得人心，非项羽之徒勇无谋也；公孙述之据险恃众，如刘备之善守也。将无韩信之独当群雄也，攻取之策多出光武。然光武以静制动，以道制权，三十余岁扫并群雄，统一天下，复大汉之业，中兴之业，盖未有如光武者也！虽名中兴，实等开国。光武爰自儒生，习于名教，善用经术，而其取天下，治天下与草莽者异，方争于干戈，而已修礼乐，式古典，崇先圣，既定之后，民气以静，无复争竞之端；天下以和，无复干戈之事。可谓善厝天下于泰山之安者也。功比高祖，而无高祖遗藩乱于后；治比文景，而无文景畜刑杀于中。大醇小疵，近于汤武之王道矣。光武既儒而帝，以儒治天下，奖励名节，复兴儒学，儒学之隆，于东汉为盛，其相佐诸将亦多习儒经，有君子之度，多通《诗经》、《尚书》、《左氏春秋》。窃以为《左氏春秋》，其儒家之兵书乎？人多以言兵者归之孙吴，而鲜知左氏亦善言兵，详叙争战之略。儒将多究《左氏春秋》，西晋平吴大将杜预亦有《左传》癖，亲注《左传》，颇传后世。东汉开国功臣，邓禹、贾复、冯异、寇恂、祭遵等无不通经而为儒将，即季汉之虞诩、皇甫规、张奂、卢植、皇甫嵩有扫平北虏、西羌、黄巾之功，亦皆通《诗》《书》、《春秋》、《礼记》而为儒将。若皇甫规、张奂、卢植者既事征伐，兼为著述教授。刘备尝从卢植学。及至三国，魏将李典、吴将陆逊亦为儒将，陆逊破刘备于夷陵，名振四海。呜呼！经术之用，可谓大矣。孰谓儒学不能能成事功哉？东汉帝王将相其三代以后最显著者也！前有汉武之影响，后受光武之涵育，故东汉儒将为世最多。大哉光武之为儒帝也！特作论以表彰之。
自古创业开基之主类皆粗犷不羁，以雄豪自命者也，而光武异焉，乃以谨厚名。其居家也，勤于稼穑，其兄伯升豪迈任侠，常非笑其事田业，甚乃比之高祖兄仲，至亲如兄，豪杰如伯升，且不知其才也，而况他乎！吾益叹其谨厚之至，隐匿之深也。此正光武之不可及也！至于临大事，昆阳之战，以数千破王莽百万大军，何其神武绝伦哉！众皆惑之，向也谨厚而如庸人，今也英勇而若天神，何其不相似也！
宋人何去非曰：“为谨厚者，其权术也；卒然而起，绛衣大冠者，其真情也。”亦不知光武者也，夫谨厚者，光武之学也；英勇者，光武所养之气也；神武者，光武所蕴之才也。若以谨厚为术，则光武伪也，何以见信天下之人，观其亲入贼营以推诚，而使铜城归服，则不为伪也然矣。
三代以后创业之主大抵豪纵，而有越礼之行，高祖喜酒色，魏武好飞鹰走狗，宋武好博戏，独光武以稼穑为业，此其所为谨厚也，而有君子之风，动作皆合规矩。三代以后英雄之主，多不学也，而光武有学，其少入长安，受《尚书》，略通大义，与严光为同学，深知名教，非以豪勇自命者也。
卒然而起，绛衣大冠，所向皆克，而所得之財悉与众人，下昆阳、定陵，多得牛马，財物，谷数十万斛，转以馈宛下，降严尤者言光武不取财物，但会兵计策，不与碌碌者争长短，此其所以为学也。破王莽百万大军，而不先入长安，使三辅豪杰共诛莽。汉高之先入关中，受子婴之降，而遭项羽之忌，欲据咸阳宫，赖樊侩、张良谏之，而封財宝，还军霸上，于此不及矣。而据关中以距项羽，激羽之怒，鸿门之宴，高祖几不免，不学之过也。
光武学乎圣贤之道，重义而远利，不取財物，而远众人之怨；昆阳之胜，不矜攻伐，而消更始之忌。以学养才，而才中其节；以学修身，而身保其泰；以学成功，而功尽其全。项羽之百战百胜，勇盖天下，而终死于东城；韩信之多多益善，略冠群雄，而终擒于云梦；霍光之拥昭立宣，功比伊周，而赤其宗族，皆为不学无术也。高祖亦不学，而卒成大业者，赖张良之匡救也。
学者，志乎远大，不与诸将争一时之功，而功莫与比；虑乎深沉，不与群雄争一地之广，而广莫与等。不汲汲于功之成，而务人心之得；不斤斤于物之失，而忧生民之死。惟其谨也，故于攻战，不贵多杀，刘林说光武决水灌河东以灭赤眉而不答；惟其厚也，故于诸将，不求战胜，大将邓禹败于赤眉而不责。固以仁义为心，岂与群雄角力耶？其诛王郎，尽焚吏人与郎交关之书以安群下，受盆子之降，待以不死，而远人附，谴吴汉、刘尚破蜀屠城，失吊民之义，皆以安天下为心也。而天下既定，退功臣而进文吏，保全功臣，未若韩彭之惨；觌文匿武，修礼乐，式古典，绝边外之功，以为生民之安。
其报臧宫诏曰：“‘有德之君，以所乐乐人；无德之君，以所乐乐身。’乐人者其乐长，乐身者不久而亡。舍近谋远者劳而无功，舍远谋近者逸而有终。逸政多忠臣，劳政多乱人，故曰：务广地者荒，务广德者强。有其有者安，贪人有者残。残来之政，虽成必败。今国无善政，灾变不息，百姓惊惶，人不自保，而复欲远事边外乎？孔子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且北狄尚强，而屯田警备，传闻之事，恒多失实。诚能举天下之半，以来大寇，岂非至愿？苟非其时，不如息人。”霭然君子之言也，非有学之君，孰能为此诏乎！非惧匈奴也，方离战乱之痛，不忍使民也。而高祖之不胜忿愤，率三十万军与匈奴决胜负，既不自重，又受平城围困之耻矣，当此时也，汉几危矣，不如光武之神武，又能节制也。夫光武之善战，昆阳之胜，威震天下，而不恃其所长，以与匈奴争，岂非能节制者乎！而定天下后，厌兵事，务息争杀之气，修文事，则攻伐者，不得已也，文治者，所为的也。止戈以为武，寓礼乐于干戈，此其所以为光武乎！无西汉诸异姓王之反，无诸吕之争，无七国之乱，安则不复乱，归则不复反，以柔道厝天下于泰山之安，功高先祖，庆流子孙，盖中兴之主未有若光武者也，三代以后之主，且迥出群伦，船山以为百王之冠，岂虚夸哉？
史载隗嚣与援共卧起，问以东方流言及京师得失。援说嚣曰：“前到朝廷，上引见数十，每接宴语，自夕至旦，才明勇略，非人敌也。且开心见诚，无所隐伏，阔达多大节，略与高帝同。经学博览，政事文辩，前世无比。”嚣曰：“卿谓何如高帝？”援曰：“不如也。高帝无可无不可；今上好吏事，动如节度，又不喜饮酒。”嚣意不悦，曰：“如卿言，反复胜邪？”亦可谓知光武者，光武非比高祖之粗豪，实善节制，合规矩，有君子之风，盖以君子之风而兼豪杰之气者也。学问修养，理性节度，谦恭有礼，实过高祖，不溺声色，虽爱阴妃，而无人彘之惨；教子有法，虽废东海，而无嫌隙之生。君臣相安，官民相善，若非迷于谶纬，多用宦官，庶几可与禹、汤、文、武并美矣！
呜呼！无光武之谨厚而致中兴，无光武之学问以安天下，则人皆以天下可以智力相争，帝王可以粗犷者得，而轻谨厚为无用，学问为迂远矣！东汉之立，非独光武有学，其功臣亦多有学也，史载邓禹十三能诵诗，受业长安；寇恂素好学，修乡校，教生徒，聘能为《左氏春秋》者，亲受学焉；冯异好读书，通《左氏春秋》、《孙子兵法》；贾复，少好学，习《尚书》；耿弇亦好学，习父业，祭遵，少好经书，皆云台诸将也。而其行业自处之道，亦颇过人焉，史载“禹内文明，笃行淳备，事母至孝。天下既定，常欲远名势。有子十三人，各使守一艺。修整闺门，教养子孙，皆可以为后世法。资用国邑，不修产利。帝益重之。”“恂经明行修，名重朝廷，所得秩奉，厚施朋友、故人及从吏士。常曰：‘吾因士大夫以致此，其可独享之乎！’时人归其长者，以为有宰相器。”“异为人谦退不伐，行与诸将相逢，辄引车避道。进止皆有表识，军中号为整齐。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军中号曰‘大树将军’。“诸将每论功自伐，复未尝有言……复知帝欲偃干戈，修文德，不欲功臣拥众京师，乃与高密侯邓禹并剽甲兵，敦儒学。”“遵为将军，取士皆用儒术，对酒设乐，必雅歌投壶。又建为孔子立后，奏置《五经》大夫。虽在军旅，不忘俎豆，可谓好礼悦乐，守死善道者也。”呜呼！美矣，岂同西汉诸功臣醉酒狂呼，拔剑争功者耶？盖有斯君而有斯臣也乎！皆可出为能吏，入为大臣者也，孰谓儒学无用哉！
附：论光武昆阳之战
昆阳之战，光武帝以数千破王莽百万大军，可谓神武绝伦，中兴之业，兆于此矣。当莽军之临城，义军诸将无不惶恐，欲散归诸城，而光武泰然处之，以为“兵谷既少，而外寇强大，并力御之，功庶可立，如欲分散，势无俱全。且宛城未拔，不能相救，昆阳即破，一日之间，诸部亦灭矣。”英雄之度，固远过常人也。诸将谓光武曰：“刘将军平生见小敌怯，今见大敌勇，甚可怪也，且复居前。请助将军！”此光武之不可及也！恒人流俗则见小敌勇，见大敌怯矣。见小敌怯，万事多失于小，战之慎也，君子之慎，非匹夫之怯；见大敌勇，功业多成于大，谋之深也，义理之勇，非血气之勇。夫兵少而弱，而其势易合，则不可不慎也；而兵多之弊，其势易分，则可以勇摧，以谋胜也。且强敌易骄，骄则有所不备，势可乘也。曹操之与马超、韩遂战于潼关，贼每一部至，则喜，喜其多而易分，军无适主，可以间也，曹操以破马超。虽有谋，而勇不足，亦难保其胜也，谋以为全，勇以相济。呜呼！光武之勇不可及也，识远而谋深，了然于胸，而其所含之气实有远超常人者，无事而若谨厚，临大事则何慷慨！曹操之与袁绍相持于官渡，犹有惧心，以粮少而欲还许，荀彧劝之而止。而光武浩然无所惧也，不谓之大豪杰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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