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把、弯腰、拱背、下锄,初春的地略带一丝羞涩。
当第一锄入土的时候,一条蚯蚓便被我拦腰斩断,它在土窝里卷来拱去,样子十分难受,我杵在原地,竟不敢继续挖下去。母亲在一旁见了,哭笑不得,“你打小就没干过农活,还是挖不来吧!有蚯蚓的地,是好地,营养肥厚。”
只见母亲一系列机械般的动作,那么娴熟。下锄、提土、抛碎、再下锄,如此循环往复,物理学上的杠杆原理,或许只有在农民手里才能得到最真切的发挥,如何拿捏锄把的位置,使用多大的力度,下土多深,母亲才是真正的大有学问。
“没什么难的,不过就抬手的事。”我嘴上逞着强,心里似明镜一般,这下地可不是简单的事,啃了二十年书本,这还是第一次下地干活。
天微亮,我和母亲就匆匆出了门。太阳出来之前,大地处于朦胧时候,露珠还未蒸发,这时候的地比较湿润,挖起来比较省力。我们搭上大伯的顺风车,到了老房子。
在老房子,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童年。时过境迁,老房子尚在,房子里的人或已作古,或已迁离,院里的凤梨树已高过人头,四周杂草丛生,偌大一方院坝,略显沧桑之感。童年时,常与玩伴一起在这儿弹珠、捉迷藏,几多欢喜。
我提出第一土,土色泛黑,土质极佳。这本是秧田,自父母带我去城里念书后,就一直荒废着,其间也曾出租过,三年前父母返回家乡务农,便将这秧田收了回来,前两年种了麦秸和玉米,今年该种豆子了。乡下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同一片地里不能连续两年种植同一种作物,不然会坏了土质,影响收成。
大伯来乡下翻新老屋,看到我一锄深一锄浅的样子,不禁调侃道:“咱们村里就你这么一个大学生,你呀,是用笔杆子吃饭的,哪里来受这份罪哦!”
父亲常说,无论你们兄弟俩在外面如何混得开,回到乡下,还是农民的儿子,这里才是根。
我将锄头立起来,双手搭在上面,笑答:“伯(方言念bei,二声),这下了地,就没什么大学生了,都是要靠土地吃饭的嘛。”
大伯是父亲的宗族堂兄,晚年丧子,大女儿高中毕业就外出谋生去了,如今在在县城做会计,二女儿和小女儿还在念书。由于儿子一场大病,耗尽了家中财产,最终没能挽救儿子一命,还欠下一屁股债,为了还债,前几年在外拼命打工挣钱,大女儿为了减轻家里负担,连大学也没去念,直到去年才还清债务。
大伯挑着一担子砂浆,沿预制板往楼上去,嘴里呼着号子,身子十分协调。我,继续埋着头干活,或许是流淌着农民的血液的原因,上手很快,一来二去倒还有点务农的样子。那一刻,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真实,面对土地,心里很自然、很亲切。
当你专心致志地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时间溜走的速度会呈线性趋势,不知不觉已过去两个小时。河对门的阿婆开始出门割猪草,路过秧田时,竟没认出我来,也难怪,多年未见阿婆,我也险些没认出。
阿婆吼了一嗓子,母亲抬头和阿婆打了招呼,我也赶紧招呼一声“阿婆,早上好”。
阿婆年轻的时候,可是村里骂架的一把好手。听长辈们说,阿婆曾有一人对骂七个婆娘的记录,最后七个婆娘无力还嘴,只好低头认错,从那以后,阿婆便在村子里名声大噪,人人见了都得礼敬有加。
阿婆背了一个背篓,腰不弯背不陀,双手叉在背系(背篓上的布条)上,风采不减当年。
“阿远,你不是在省城工作嘛,咋还下地了呢?”
来自阿婆的垂问,我自然不敢有所怠慢,“阿婆,这几天休息,就回来待几天,在家也没事做,就下地锻炼锻炼。”
阿婆站在秧田坝上,居高临下,似有感慨一番之意,“好啊,回来帮家里干点活也不错,年轻人就不能太懒,你问你娘,咱们年轻的时候,那真的是......”
我一看情势不妙,连忙撂下锄头,“妈,我去大伯家上个厕所。”
母亲点点头,“去吧。”
自小见到阿婆,村里的孩子都是打个招呼就赶紧溜的,我也不例外。出于年少时的应激反应,见阿婆要高谈阔论时,我便找个借口开溜。
阿婆便将话头转向母亲,母亲比较健谈,她们闲聊许久。
阿婆只有一个儿子,丈夫去世得早,一个人一手将孩子拉扯大,也是蛮辛苦的,正因为如此,在很多时候阿婆都表现得比较强势,所以舌战七婆娘是有来由的。出于她对丈夫的忠诚,对公婆的孝敬,也赢得了村里人的尊敬。
阿婆的儿子已经三十好几了,去年刚取了亲,儿媳怀上头胎不到三个月便胎死腹中,阿婆因此大病一场。前两天,儿媳顺利生产,阿婆的病便没缘由地好了,村里人说这是她积下的福,老天爷保佑她。
母亲与阿婆家长里短聊了许久,我将玉米杆收起来一把火烧了。玉米杆烧成灰之后,生成的灰俗称草木灰,是一种上好的肥料,翻土的时候,将草木灰盖在下面,与土里的水分结合,营养极好。
阿婆赶着去割猪草,她与母亲的对聊才告一段落。
二亩不到的地,花了三个小时才挖完。母亲说,“休息会,刚挖开的土,等风干一阵再撒豆,好抛。”
我坐在田埂上,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了口气,真甜。乡下的空气自带甘甜,纯正的大自然的味道,母亲劝我少抽些烟,对身体不好。父亲抽了几十年的烟,现在想戒都戒不掉,我将烟掐灭,尽情享受大自然的馈赠。
二公从地里捡了些菜叶,背回家喂猪,看到我坐在田埂上,便高声喊着:“阿远,你也来撒豆啊?”
在他们眼里,大学生是不用下地干活的,就应该每天坐在办公室等着拿工资就好。二公的言语腔调里,多多少少带了些讽刺。
二公是祖父的宗族堂弟,与祖父明里暗里斗了几十年,直到五年前祖父去世,二公与我们的关系才稍有缓和,不过充其量也只是见面打个招呼而已。
我缓缓站起来,答道:“是呀,我回来看看我公(祖父)。”
二公没再说话,背着菜叶走了。
十时许,二娘下地回来,二伯父紧随其后,母亲随即站了起来,厉声道:“阿远,来,撒豆。”
二娘一家一直与其余三兄弟闹不和,经常剑拔弩张,我们小辈有意缓解关系,可是长辈们却势同水火。
祖父一辈,家族也曾兴盛一时。祖父当年投笔从戎,参加了对越反击战,当时父亲不过十来岁,祖父退伍之后,便在县里做生意挣了些财产,后来不知是何原因,举家迁回老房子。祖父与二公之间的斗争也正是从那时开始的。
父辈渐渐成人,二伯父成绩相对其他三兄弟较好,可是在参加高考时却被祖父阻挠。祖父看透外面的人心险恶,不让二伯父出仕,后来四兄弟各自成家,由于分家时财产不均匀,二伯父便与其他三兄弟脱离关系,从此不相往来。
祖父的去世,或多或少与二娘有些关联,为此,本就紧张的关系,变得更加水火不容。父亲吃了不少没文化的苦,家道中落之后,便带着我和弟弟到城里念书,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如今,再见二伯父,却是相见无言。二哥(二伯父的二儿子)从地里回来,经过秧田,我们打了招呼,二娘屋里传来一声“二仔,还不回来!”我知道,上一辈心中那道鸿沟,是跨不过去了。
母亲撒了豆,我开始抛土。所谓抛土,就是将挖开的土抛碎,用以盖住豆子,豆子在土里面,吸收土里的水分,才能更快发芽。撒下豆子的那一瞬,我似乎看到了这二亩地上已经长满了豆杆,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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