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有一日,宝珠清算当月账目,发现竟凭空少了六百两银子,家中月月开销,虽不是自己亲自经手,但却没有一笔是自己不知的,细细思索了一番,有这个胆子又存着这歪心思之人,怕是只有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龙天宝了。
龙天宝,龙老爷为他起此名,原是想他是个天赐之宝,谁知这个老天爷给的宝贝,原是个废宝!
天宝此子,除了吃喝打浑,平日里最爱的便是流连烟花柳巷地,哪一日看上哪个新到的姑娘,为博美人一笑,少不得一刻就要花上三五十两银子。
如此开销,每月例钱自是不够,所以常常偷来柜上支钱,他是老爷的掌上明珠,下人们自然不敢多言,宝珠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每月做账少上百八十两银子,她也只当不知,可如今,他却越发狂妄了,这一个月便短了足足六百两。
宝珠心知,龙家当下,虽是大富大贵,看似钱财无数,但也经不住那败家之子如此挥霍,现时自己尚在当家,他已如此,如若有一日出了阁,龙家怕是要败在他的手中。
思前想后,一夜无眠,第二日早饭时,宝珠头一遭没有早早吃罢离席,只等得龙天宝拖拖拉拉入席,才放下碗筷,先是对龙老爷略略回了当月账目,转而问龙天宝:
“天宝,柜上上月短了六百两银子,可是你拿了?”
龙天宝正在吃粥,听得只呛了一大口,咳嗽不已,小妾心疼儿子,连忙帮腔:
“天宝还小,哪里懂得花什么银子?你怕是算错了账目,要赖人,也别赖到我家天宝头上!”
“还小?只怕人小心却不小!”
宝珠冷笑两声,却不理她,只对龙天宝又问:
“那藏殊楼新来的楼兰花魁,你当下已是见过几回了?”
龙天宝自幼娇生惯养,从未有人敢对自己质疑半句,一时气急,甩了碗,指着宝珠的鼻子,说出的话却是字字扎在宝珠心上。
龙天宝说:
“你莫说我,你那心上人,不是也日日同我一处消遣!”
“你胡说!”
“我胡说?你出去问问,谁人不知?只你不知!哈哈哈……别人只道你是玲珑心肝下凡的财神,我看你怕不是个傻子罢!”
宝珠听罢,一时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得,眼中龙老爷的神情满是慌乱之色,只咳了几声,喝住天宝不许他再作胡言。
宝珠失魂落魄离席,不知自己是如何出了门,如何穿过庭院,回神之时,已坐在账房案前,满案堆的皆是账本,如山的账本,自己也笑自己:别人女儿家,日日对镜贴花黄,桌上摆的皆是胭脂水粉、金钗玉器,怕是只有自己,日日对的尽是些账目,夜夜想的还是些账目,这样的女儿家,不得人珍爱喜欢,也是应该吧~
心中虽作此想,却还是不信,甄玉未见自己,却也半月有余,自己只当他家中事忙,并未多心,既未多心,就不该多想,不该因那不成器的顽童的几句胡话,就去怀疑自己心尖上的人!
他定是诸事缠身,天宝也定是恼我责他花钱,故而拿话激我,不就六百两银子嘛,我也是自寻烦恼,这家业迟早也是天宝的,他要如何花去,我又何必操心?
混混沌沌在账房坐了一夜,天光时,宝珠心意已决:此事不再多作追究,只当从未听得!
然而一次未听得,未必二次无人再说,甄家公子迷上红楼姑娘的趣事,满京早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早当作茶余饭罢的谈资笑料,讲了一轮又一轮,只有那日日生意缠心的宝珠小姐,一人不知罢了~
宝珠心气如何之高,性情如何之韧,除了她,我今生未见得有第二人!
这满城风雨的诛心之事,她竟能一人独自咽下,只字不提,然而终究是凡胎肉体,虽不追究,心中却是百般烦恼。
新年伊始,京城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景象,只有宝珠日日坐立不安,心如寒窑,情急时,只恨不得一时离了此处。
此后又过了一个半月,春分,外域小国有一批宝石运抵关口,飞鸽传信着龙家差人去入关处有归镇接洽。
此批珍宝数目巨大,宝珠足足想了三日,最后决定自己亲自跟车押运回京。一是因着此次货物数目不小,所选主事之人皆不能放手,况且此半年前,京里出了一桩大案,皇家宝物月心被盗,虽时过境迁,终是让人不能安心;二是自己着实心烦,也需着出趟远门排解一二。
龙家的快马皆是西域的汗血宝马,押运的车辆也均为上等楠木所制,车身极轻质地却极硬,日日不停长途颠簸也未有损伤半分,所以寻常车马需得走上一月多的路程,龙家车队只需十数日便可抵达。
第十四日,宝珠尚在车中,车队已行至有归镇上,押车众人一行吵吵闹闹,直要去那有归镇上唯一的酒肆喝当归酒,宝珠知车夫赶路辛苦,定是允准,只是自己却不愿下车,只坐在车中等待。
这有归镇,真真不知是个什么地界,自家车帐已是织功最密的三层上等绸幔,却还是挡不住沙尘时时飞入车内,天气又干,不冷却也不热,但着实难耐,喝下去的水,只消半刻,就挥发殆尽了。
这么个鬼地方,会有什么人愿意待呢?
宝珠心生疑惑,手早已推了车窗,只往车外细细观察,但见一个姑娘,穿着鹅黄暖色衣裙,瓜子脸,圆圆眼睛,衣襟上绣着的花样精致,不像是贫穷人家的女儿,怀中抱着一小坛酒,两指捻着一个土胚酒碗,站在一个卦摊前,看着那摆摊算卦之人,旁若无人笑得正好。
那摆摊之人正在打盹儿瞌睡,一头长发遮面,并未束起,看不清容貌,也看不出年纪,着一身灰蓝半旧衣衫,衣服倒是干干净净,并未沾得半点尘土。
这在旁人眼里并不算得新奇的场景,却如天崩地裂般撞入宝珠眼中,直看得痴了过去,她今生竟从未见过笑得如此灿烂明媚的脸!
执掌家中生意多年,阅人无数,自认无人不知,无人不识,却从未见过这样的脸。这个姑娘,她样貌清秀,却不十分出众,但她的笑,却是让人觉着,倾国倾城也不为过,千金不换也不为过,为她摘星捞月也不为过!
她笑得如此美,如此好,她对着笑的人,一定是她的心上人!
她的心上人一定对她极好,心中有她也只有她,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有那般笑容!
宝珠此刻,虽外在看似与平日并无二致,心中却是换了另一片天地!
人仍在车中,心却早离了原处,只想快快归家,去甄家,寻了甄玉,把自己这颗心说于他听,自己有太多话要说于他听!
从此后,生意也罢,家业也罢,都与她再无半点关联,她也只想对着自己的心上人,日日作此般笑颜。
虽揣着别样心思,宝珠仍把此趟生意诸事安排的妥当圆满,归途车重,足足比来时又多了三日,才运抵京城。
归家第二日,龙老爷便设宴,他人未邀,只请了甄家老爷夫人并甄玉公子过门一聚,只道是寻常家宴。
龙家此举人人心知肚明,既是家宴,请的便都是自家人,龙家大小姐已是桃李之年,有些事,确是要定下了。
家宴当晚,实际情形宝珠未能一一转述,只因她也不能记起,她自小到大,再繁琐账目均记得手到擒来,却单单忘了那一晚的种种细节,忘了也好,这二十年的诸事种种,她本不该记得半分!
龙家的家宴终是砸了,宝珠掀了桌子,恼了众人,只因那甄玉,居然把那青楼女子,带至家宴之上。那女子如今已是他二房小妾,皆因腹中已有身孕,一朝飞上枝头,变作半个凤凰。
宝珠的心自那一晚便已死了,前二十年,心虽是凉的,却日日鲜活,从不是死物,与甄玉相伴那两年,还是热的,如今,确是死了……
她只记得,龙家众人见甄家此举,并未有一分责怪,倒是叮嘱自己不可耍性无理,方有正夫人风范,而自己那软弱无能的娘,在自己噬心噬肺之时,居然还能对着一桌酒菜,吃得正欢。
当真可笑,如此可笑,自己骨中流着的竟是这样一家人的骨血,人生的路自己尚可选得,尚可争上一争,可生身父母,却是无法选得!
宝珠虽平日隐忍,骨子里却是个性烈之人,气急之下只掀了桌子,扔下呆住的两家众人,愤愤出厅,游至廊上,甄玉终是追了出来,宝珠看着他的脸,仍是玉般的面容,仍是玉般的人儿,为什么一颗心,却变得如此不堪?
“宝珠,我娶她,也是权宜之计,只因她腹中胎儿!但我的心,终究是你的,正夫人的位置,也终究是你的,她不能分得半分,你信我!就不能忍上一忍吗?”
宝珠心中已是疯癫过半,突而大笑起来,甄玉从未见她如此神色,后退了两步方才站定。
宝珠却泪如雨倾,自她记事起,就从未哭过,只因自己深知眼泪是给怜己爱己之人所看,而自己,并无此人。
但今日,终是要大哭一场,自己需得好好哭一场,前生只觉自己是个玲珑心肝无所不晓的人,如今看来,自己原也是个有眼无珠之人!
宝珠浑浑噩噩离去,甄玉并不敢再跟,她一路行走,竟还是走到了自家的账房门前,自己都要大叹一场,除了这白底黑字的冰冷账目,自己今生,却还能识得什么?
她的心如大火封城,出入无门,不得发泄,不得排解,心中自小便埋下的那根刺,却是如雨后春笋般生根发芽,一路向上生长,竟终要开出惊世骇俗的花朵……
有归虽是边陲小镇,但过往客商皆打此处出关入关,所以消息却是十分灵通。
今日得知,此一月前,京城出了一桩惊天大事,这桩大事,便是那京城商贾大户龙家并甄家,两家库房均被烧毁,听说大火是半夜烧起,烧至第二日午时方灭,两家库中珍藏尽数烧毁,损失惨重,失火缘由一时无从查起。
而自大火那日,龙家那大小姐龙宝珠,便也失了踪迹,龙家着人寻了半月有余,仍音讯全无,人人只道怕是那晚,也葬身火海了。
听得此消息不过三日,我家大堂便来了一个外乡姑娘,虽满面颠簸疲累之色,却是生得极美,恰似宝珠之华,堪比皓月之光!
这个漂亮姑娘,生生要赖在我家酒肆,当个寻常的卖酒伙计,娘说家中伙计已足,不用再请,她只道不要半两酬劳,只要有个住处,供得一日三餐,就已足够。
自此后,京城宝地,便少了一个心思胆略男儿不及的天纵之女;万里之遥的有归镇上,倒是多了一个不但生得一副好容貌,还极会卖酒的美人儿。
年年打有归过路的客商,更是次次不拉来我家大堂,只为看一眼这有归酒肆的“酒西施”——名唤燕儿的龙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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