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可怕便是人心了吧!
人心最贪,再净的心,只冒出一点儿小贪念,也会被吞噬害人;
人心最软,再强的心,只埋下一点儿小火苗,也终究会被焚尽。
这样的人心,还不可怕吗?
屋里没有上灯,我没有吃饭,不是第一次挨打,打板的镖师下手也知轻重,并未伤到筋骨,只是些家常的皮肉痛罢了。
但这一次,我却觉着熬不过去,浑身的皮肤争先恐后一层一层往下蜕,每蜕下一块仿佛都带着血肉,不觉得饿,不觉得渴,只觉得胸中有一团火,心的尖尖被放在火的尖尖上一点一点燎着烤,然后我听到了唐暖的脚步声。
平日里,唐暖不会让人听出脚步声,他的轻功远在我之上,今天,他的心必定很重,他的心应是很重!
脚步声到床前,站定了没有声息,他在判断我是否睡着?犹豫要不要将我叫醒?这个蠢货,我挨的那五十个板子,隔着一个院墙,想必早已清清楚楚传了过去,我能睡得着吗?
“唐暖么?”终究还是我先出声叫他,那头倒是哽住了,接着是火信子的亮光,唐暖的脸就出现在那团融融的光晕中,如此干净的一张脸,真是叫人恨不起来。
七岁那年,我第一次挨打,中秋,唐暖家合我家被请去衙门里大人府上吃饭,我跳进大人家池塘捞金甲鲤鱼,鱼没有捞着,倒是挨了一顿打,三天没有下床。
当时唐暖也是半夜翻墙偷来看我,站在床边一张小脸花猫一样,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唐暖哭,他自小是个温和的人,很少动气,但骨子里却倔强自傲,也从不哭。
唐暖是我的青梅竹马,我爹跟他爹幼时在一处学师,同吃同住,长成后,唐暖爹开了一家钱庄,我爹开了一家镖局,两家宅院坐在一条街,只隔着一层院墙。
小时候,唐暖多半在我家住着,因他亲娘在唐暖七岁的时候得了大病走了,同一年我也挨了打,那一年我第一次看见唐暖哭,哭到气绝晕了过去,大病了一场,自此再不掉一滴眼泪,也再不离我身旁半步。
唐暖爹的功夫远不如我爹,在师傅那里多半也是混着,只学了些皮毛,学功夫没兴趣,对倒腾银子的方方面面倒是上心,也许天赋在此,出师后做生意手到擒来,唐家钱庄一度开得风生水起。
我家开的是镖局,吃的是功夫饭,没有那么多讲究,我自小被放养着,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繁琐规矩,跟唐暖也像亲兄妹一样处着,没有避过嫌。
街坊邻里早前也传过闲话,但我爹娘在外风评甚好,而且外人多半也觉得我跟唐暖门当户对日后必定是要成婚配的,所以后来也就没有下文了。
唐暖和我自小跟着我爹学功夫,我是女孩家,乱学些拳脚只为防身用,所以我爹把毕生所学都传于了唐暖。在我爹心里,早把唐暖当成了大半个儿子,功夫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家业日后必定也是由他来继承。
所以唐暖和唐暖的爹后来的所作种种,是我爹如何也料想不到的,即使想到也想不明白吧,如果想得明白,又该是另一般光景了。
那年,立秋,我爹押了官家的一趟镖去京城给一位大官贺寿,到了地方才发现少了一件寿礼,因此在牢里关了一月有余,家中动了大笔银子,找尽了关系,好歹把事摆平接了爹回家。
他回家后日日不能安睡,百思不解这一件寿礼到底去了何处,多年来押镖从未失手,最后断定这一件寿礼必定是在家中就已丢失。
而爹出事的第二天,唐暖就被他爹接回了家,我未见他已两月有余,我未多想。
那一日,我在院里发呆,太阳晒得正好,院墙那边听见了唐暖的声音,他轻身踏足在自家院墙里,露出小半个身子,轻声唤我。
两月未见,我自是想他,但家中事多,爹爹因这无头糟心公案身体每况日下,我也无心管自己如何想他。
今日忽而见了面,心中堤防已溃,话还没说一句泪早涌了出来,他一见我哭了,忽而脸上一怔,一丝羞愧之情从眼角飞出,转瞬又恢复了常态。
“涯涯,隋爹如何了?”他自小叫我爹也作爹,只是带了个姓以作区分。
娘在此之前叮嘱过我,无论别人如何问起爹的近况,都要说一应如前,一切都好,不可透露半点实情。
心中自然记着娘的话,但是眼前不是别人,他是唐暖,他是,唐暖。
当日,我不知是如何昏了头,唐暖这一问,我就把家中种种毫无保留跟他倾诉了去,换来了这一顿打,这一顿打是我应得的,我被打死了才该叫好!
而唐暖,他居然还敢来看我?
我是家中独女,自幼爹娘疼爱,不多加管束,品性顽劣,蠢钝而不自知。在那一日,被这一顿板子,尽数打了去,眼中、脑中都是一片清明。
家中的事我不管,家外的事我不懂,我只知我跟唐暖吐露家中近况那一日的隔日,唐暖爹便找上门来,不知跟爹说了什么,最后爹动气吐了心血,昏迷数日,醒来后便不能自己走动,余生都在轮椅上度过。
此后发生的事,无非是爹祖上宅院易主,镖局易主,我和爹娘搬去了关外,走时只带了一个老仆和些许家当。
娘的家在关外,祖上卖酒,娘便在入关口开了个酒肆,但凡有从椿州入关之人,都要问一问当地富甲一方的唐家如今是什么光景?
而爹已没了心劲儿,大多数日子只闷闷的坐在酒肆内院角落,喝酒看天。
关外的天不比椿州的天,椿州的天总是蓝,而关外的天都是灰,夹杂着沙尘滚滚的黄。
我日日都能梦见唐暖,我与他小时候发生过的事,每一桩每一件每一天都会梦见,梦里如何撕心裂肺,醒来的瞬间才荡然无存。
记忆里,唐暖对我,无再多话形容,只是千倍的顺,百倍的好,自我记事起,他从不会让我觉得不好,而我一直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如今才知,如果一个人对你如此好,你一定要问问自己为什么,我何德何能?有什么可以交换,让他如此待我?
只有清楚自知,才不至于有一天这些好被尽数拿去,会不舍至此;不至于明明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还是不舍至此!
那个丢失的寿礼,是唐暖拿的,至于是他年少不知无意偷去玩,还是他爹授意,我不知也不敢知。当年娘为了筹上下打点的银两,把宅院和镖局都抵押给了唐暖家的钱庄。娘自小在关外长大,心思缜密,虽和唐家亲厚,但终究旁姓之人,不得不防。如今爹落魄,身体又日益不堪,所以不让外传家中情况,怕的就是有人趁此当口落井下石,然而千防万防,终究是没防住我。
我把家中情况透露给唐暖的第二日,唐暖爹便来要账,他与爹说了什么,我不得知;唐暖与他爹说了什么,我不得知;唐暖对我到底如何,如今我也不得知。
我不得知也不想知,现在的我只想守着爹娘,再奢望有一日不再梦见唐暖,我便也好了吧!
那一日,一行客商洋洋洒洒坐满了酒肆大堂,娘的酒酿得极好,过往的商队只消来一次,必定还会一来再来,只求一醉方休。
客商们烈酒上头,开始放谈一路所见所闻,忽而讲到椿州唐家落败,我自听到唐家的瞬间便整个人钉住,再也不能往前一步,只呆呆地拿着酒壶一直到人都散尽才看向娘,娘也一副怔怔的表情,突然又笑了起来,转而又掉下泪,然后掀了帘子进了后院。我挨着就近的桌子软软的瘫下身来,恍如大病一场,每一个骨节都透着凉气,只有心尖上的火苗,愈发烧得猛烈,仿佛要将整颗心都焚尽一般。
埋下的那颗种子,终究还是发了芽……
临去关外前几日,我挨了最重的家法,五十个板子,大板打臀股,小板抽小腿,整个下半身已经血肉模糊,我趴在床上,无法入眠,在融融的光晕里,看见了唐暖的脸。
唐暖在哭,他没有掉眼泪,但是我知道他在哭,我俩多年情谊,他的心疼是真的,我知道。
“涯涯……你疼么?”
憋了整半天,也就憋了这么一句,你是眼瞎么?
心里早已咬牙切齿,嘴上却是软软的递话过去:
“唐暖,你给我拿把剪刀来。”
他以为我要自尽,迟迟不肯拿,直到我动了气才磨磨唧唧拿来,那一瞬我甚至错觉着我们还跟以前一样,我还是我,他还是我的唐暖,我撑着精神不让自己崩溃。
我放下耳边一束头发,用剪刀剪了,塞进贴身荷包里,递于唐暖,然后莺语柔柔对他一字一句说,我这一生,也再无如此柔软的时刻:
“唐暖,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我不问你,也不怪你。再过几日我就要跟爹娘搬去关外,从前,有我日日在身边闹你,你不会无聊,不会孤单;日后,无我日日在眼前烦你,你也要好好吃饭,安心入眠,你好好的,便也是我最好不过了!”
一口气说了如此多的违心话,只觉得头晕目眩,差点要背过气去。
唐暖倒是失了拘束,丢了火信,跪在床前,他许是没想过我会作此回答,握着我的手扎心般的凉。
月光透窗,近看唐暖整张脸,神情疯了一般,眼里交织着无数颜色尽数收入眼底,我嘴唇微微发抖:唐暖啊唐暖,你终究还是不忍心,这样便好,如此便好!
那一夜,我握着唐暖的手,一夜再无他话,天光之时,他游魂一般混混沌沌离去,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爹的仇应是报了。
客商们说,唐家不过三四年的光景,便家道中落,如何败落,还不是那唐家的大公子,不知哪一日开始,便变了性情,再不习武读书,亦不管家事,人不人鬼不鬼,整日流连花街柳巷,赌场酒栈;一掷千金,欠下巨额赌债,最后活活把自己父亲气得卧床不起……后来便再不出门,日日在家对着一个旧荷包,酗酒度日,唐家也就自此没落了。
我与唐暖自落地起,吃在一处,住在一处,玩在一处,不分你我,亲密无间,大事小事女儿家的心事我从不对他隐瞒半分,因他不是外人,他是我心上的人。
我们分别那年,不过一双不满十五周岁的少年,少年的心境,如何识得人心,如何揣测人心?
我当时只是恨他,恨他害了我,却从未问过为何害我?
我明明心中明了:他,如果清楚会害我,断然不会害我!
这焚心之苦,我只受了半夜,便决意全数也要传于他,当时只是不想他也好过,然而即使我什么都不做,他又如何好过?
如若当日,我由着往日的性情大骂唐暖一场,他断断不至于此。
唐暖与我自小一同长大,他的脾性我最是清楚,从小到大,无论犯了什么错,不怪他,便是毁了他!
我既然如此清楚,为什么还是那样做?
我明明知道,他对我的心,又何尝比我对他少半分?
我说出那些话时候的心境,又何尝算是一个人呢?
我与他,终究是两清了吧。
唐暖,从此,我便不再梦见你了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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