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马红英隐隐听到家里有哭声,心知不好,连忙往家里跑。一进屋子,便听到蕙兰子哭,马红英一下子慌了神,想进建华的房间,里面顶着。
蕙兰子,你哭什么?马红英连忙拍着门问道。
妈,你不要进来,你不要进来。求求你。蕙兰子哭着说,噢,不,妈妈,你待会儿进来。你别走。你别走。
蕙兰子没主意了似的,一会儿让妈妈走一会不让妈妈走。是有事儿了。马红英扔掉手上的鞋底,打着门问:那蕙兰子,要不要把你爸爸喊回来。
里面没有应声,只有蕙兰子的哭声从门缝里挤出来,针一样扎进马红英的耳朵里。
外边卢素素因为见马红英走得匆匆忙忙的,也连忙进了金家,一看马红英抚在女儿的门上,伤心欲绝的样子,心知不好,便问,红英,你这是干什么?
唉,别问了,好亲家母,别问了。唉,这事儿,你瞧瞧,看来要出事儿了。
说完,蹲下身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周建华被接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周建华嘴里一个劲儿说想回小房间,两家人便将他弄进了小房间。
晚上,周建华的身子便开始浮肿了。一按一个指头印,不管用什么药也消不下去。
水廓庄的老中医沈丹蜀来替周建华看病,老先生一摸,便说,这病灶是夏天落下来的。大家指头一掐,晓得了,正是蕙兰子频繁地去到场上去的辰光。
沈丹蜀又说,事儿做多了。
蕙兰子脸一红。
事儿做多了不要紧,不应该用冷水的啊!年轻人不懂事,光晓得做,不晓得歇。这已经是不应该了。更不应该的是到河里弄水来擦洗,这是雪上加霜了。做完这种事,身上的毛孔全都兴奋得像孩子的嘴,张开了,遇什么吸什么,所以要盖好被子,就是在夏天也得这样,一点风寒都受不起的,哪里还经得住冷水去激呢?一次两次不碍,十次二十次,这就没得救了。
蕙兰子的头埋下去了。是这样的。沈医师就像在旁边看着的一样。每次做完,蕙兰子都从河里提上两桶水,一桶蕙兰子自己擦身子,洗下身。周建华每次大汗淋漓,先开始用水往身上浇,可是觉得还不够味,后来干脆站到场上,把那一桶水从头往下直浇。有时候一桶水不够,还要浇上两桶;自己浇还不够味,还嚷着要蕙兰子帮着浇。哪晓得这样子能把人浇死?
蕙兰子抬眼看了一眼沈医师。沈丹蜀说,要是冬天还好。越是夏天酷暑,这样用水法越糟糕。
这个时候,风是刀霜是剑啊!哪里还吃得消是河水。河里的水六月寒啊!
沈丹蜀说完就要走人。沈丹蜀没有要周森林的门诊费。大家都是公家人,都是台面子上的人,相互间熟悉得很。
出了门,沈丹蜀对一脸茫然的周森林说,周校长,准备准备吧!你这大相公,是来讨债的。
周森林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他拖着沈丹蜀的手,差不多要跪下了,沈医师,你救救我们家建华。我们晓得的,你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沈丹蜀摇摇头,没办法了。伤得太重了。那次到水廓医院时,我便晓得早晚会有这一天。唉,还小啊,小伙儿还小啊!多好的小伙儿!
说着去抹眼泪。
周森林放下了沈丹蜀,晓得无望了,也跟着流下泪来。
苏先生出来时,两个男人才连忙装着无事一样地把眼睛擦干,勉强地笑了笑,苏先生这才没有发现什么。
周建华真的就没有能起得来,后来,迷迷糊糊说不肯住在这里,要住到正屋里。可是,周森林还是让他住在了小屋里,说是安静,方便用药。周森林这次听了风水先生的,人这样了,不能随便往正屋里搬,一搬就要出事。可是,不搬也还是没得用,没用上几天药,周建华已经不行了,药用不进去了。亲友们送来的营养品,一点也吃不进去了。
这下周森林才让人把周建华抬到了堂屋。周森林黑着一张脸,儿子终究不行了,架不住了。要走了。到了停床的时候了,该让他到正屋里了。这是规矩啊!
晚上,周建华便不行了。
苏先生哭成了泪人儿一般,抓住儿子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后来,周建华嘴张了张,苏先生晓得他有话要说,便问,建华,你有什么话?
我想蕙兰子,我要蕙兰子——
一直守候着他的蕙兰子,一听,哭得震天响,扑在建华的身上,死死搂住了建华,喊道,建华,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
苏先生手里松了下来,心里也松了下来。明明晓得儿子与蕙兰子是有了,男人哪里放得下女人呢?可心里仍然对儿子有点不满:死鬼儿子,说到底,还是想着自己的女人。个讨债鬼!全不想爸爸妈妈把你养得这么大,临去时,只是想着一个不相干的丫头子!你是作死啊!你被这个丫头子搞得神魂颠倒了。那种事就像吃肥肉,烊住了,你是烊住了,再吃不下,油闷了心了。
心里更怨蕙兰子,你个蕙兰子哪里是人,是个妖精,是到我们周家勾魂来的。我们周家跟你们金家不结亲,个建华就还是个建华,好好的帅小伙,一上台唱大戏,蒲塘里人便个个说好,丫头子的目光就像电筒照过来了。现在,你就把我咯建华弄死了。你个蕙兰子,也是个讨债鬼啊!你想想啊,一个丫头子像照电筒的小伙儿,被你给勾掉了!
心里这样想着,手上就去拉蕙兰子,让她滚,滚得远远的。
周建华醒转来,眼睛特别亮,手上也特别有劲,苏先生感觉到了,心里一喜。但随即心里便明白,建华要去了。建华有话要说了。这是回光返照了。
建华指指蕙兰子,说,妈妈,别怪蕙兰子。是我自己不好,不孝,没有为爸爸妈妈尽孝。别怪蕙兰子。
苏先生流下泪来,好啦建华,你个要死的人啦,还帮她说什么话,你有要紧的话你就快说吧!
我要紧蕙兰子。她已经是我的女人了,你们好好待她。好好待她就是好好待我!
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蕙兰子跪在建华的脚头,哭得泪人儿一样了。
蒲塘里的老人话没有说错,金学民这是胡来,个周建华,一个忙场没有忙下来,人走了。好好的一个小伙儿,往哪里一站,都有几十双丫头子的眼睛盯着的啊!可是,没了。像被风吹掉一样的,没了。
建华死的那天,全庄的人都去看他。周家小院子再一次挤满了人。马灯,也就是桅灯了,蒲塘里人叫马灯,墙壁上到处都挂着。顾先生不懂蒲塘里人的乡风,这人走了,得有个灯照着啊!所以,蒲塘里人给建华送灯来了。姜九五吃晚饭的时候才听说建华死的事,吓得晚饭碗都掉下地了。建华对他太好了,每次建华来玩,都给九五糖果,或者带本连环画。周森林一家,九五特别喜欢建华和亚君。九五还说长大了就娶亚君做婆娘的。九五这下晚饭也不吃了,连忙往建华家飞奔。到了周家的院子里,怎么也挤不进去。他人小,只看到大人的背,于是,连忙挤到屋前,爬上窗台,大声哭了起来,嘴里喊道:建华哥哥,你不能死啊!
其实,九五来的时候,建华已经断了气了。一屋子人在哭,也没有人听得到姜九五的哭声,姜跃进是听到了,觉得他这个弟弟真是调皮,竟然爬到了窗台上,连忙将九五拉了下来,举手就要打,九五这下来了劲,我来望建华哥哥,关你什么事?你打我,我就跟你打架。姜跃进举起来的手,终于没有打下来。
这时候,哪有心思训小孩子哩!姜跃进平常跟周建华处得也相当不错,建华比他大一两岁,可是,这人突然间没了,天天在一起的人,突然没了,由不得人不伤心。他看看九五那样子,倒也是认真的。便离开九五,去找爸爸姜德麟去了。
周家没有小地。周家不是农业上的人,不种田,也就没有小地。这下问题就来了,周建华葬在哪里呢?
乡下的人遇不到这样的问题,每一个乡下人都有自己的祖茔。祖茔边儿上,环伏着的坟墓,都是这个门族的人死后埋下的。现在周家在蒲塘里没有祖茔,这下问题确实大了。
蒲塘里人到了这时才想起来,唉,这个周建华啊,实实在在是为蒲塘里人死的啊!人家跟你都没有瓜葛,可是人家却在你们的生产队里死了。
郏正宝说,建华是为七队死的,葬到七队场边吧,他是场长,也让他天天看着他的农场,让我们的社员天天能看到他,跟他说说话!
周家也没有什么话了。只好这样做了。
周森林在大儿子第二次病倒后,一直没有哭,也没有讲一句话。不过他的脸更黑了,黑得让人难过。他一天都没有离开建华。建华停尸在堂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哭,他一直拉着建华的手,一边嘴不住地动,像是在跟建华说话似的。建华放进棺材里,他就一直摸着棺材。建华的棺材到了场上,他一直坐在棺材旁边的地上。苏先生和蕙兰子晓得他这是有问题了,要拉他起来,他把两个女人的手一摔。
直到几个劳力挖好了坑,一起来抬棺材埋的时候,周森林才终于喊了出来。周森林的那一声喊叫真吓人,很响,很难听,很戳人,让人毛孔直竖:个讨债鬼!周建华,你个讨债鬼!我白养你了!说着,挖下第一锹土,摔到了棺材盖上,挖第二下时,就没有了劲,瘫在了地上,嚎啕大哭,手抓着泥土不放,疯了一样地哭。蒲塘里的男人一看,不得了,森林是太伤心了,没有个男人这样哭过的,森林这是太伤心了。
这一来,所有的人都跟着森林哭了起来。哭得不由自主,哭得惊天动地。
建华的坟墓立起来了,蕙兰子一直捧着建华的灵牌。建国一直走在蕙兰子前头,提着个马灯。按说,建华没有下人,也就是没有后人与晚辈,蒲塘里人说后人和晚辈就说是下人,也没有人为他戴孝。可是,真要是这样走了,多凄凉啊!蕙兰子按嫁到周家的人的样子,头上戴了白花,这是蕙兰子志愿的。建国戴了黑膀套,提着马灯。因为是平辈,手上没有举哭丧棒。全体大队干部也都戴了黑膀套。只能这样了。建华不到二十岁,也就只能举行这样的葬礼了。
三天后,这不但没有到六七,没有断七,连头七也还没有到,苏先生便将蕙兰子喊了过来,说有要紧的事要交代。
苏先生那天在埋建华时就想好在这一天要交代蕙兰子的。那一天在建华的葬礼上,苏先生看到了夏宝成。小房子的事发生后,这是她第一次跟夏宝成照面。想想那一次差点跟宝成就有了事,苏先生还有点后怕。不是怕森林揍她,是怕自己怎么就差点儿脸都不要了。是的,到了那种时候,还想到要脸?跟夏宝成照过面后,苏先生决定让蕙兰子来一趟。苏先生想通了,这女人,有了那种事,就不会再要脸。蕙兰子这一来,早晚还要谈第二个男人,这第二个男人一谈,周建华又成了什么呢?什么也不是了。可是,你周家又好让蕙兰子怎么样呢?还没有过门,你总不能要一个未过门的儿媳妇到家里来守寡吧?于理不合。没有这种事的。再说,女人也不是为低的。派这样吗?所以,苏先生要蕙兰子过来,把话说了,把事了结了,也算是对蕙兰子有个交代。一个教书的先生家,不能最后落到被蒲塘里人捣指头骂。
苏先生先让蕙兰子对着建华的牌位跪下拜了拜,然后便让蕙兰子起来,接着替蕙兰子把头上的白花取下来,扔到建华牌位前的火塘里。
蕙兰子不晓得苏先生这为的是哪一出。苏先生笑了笑,虽然笑得很勉强,但是确实是笑,是对蕙兰子的笑。蕙兰子,难为你了!你为我们家建华也都尽了做老婆的本份了。我替我们家建华谢你。不过,你得听我说,从明天起,你就跟建华没有关系了。建华头七做佛事,六七也做佛事。六七那一天,你就不要再来了。听好了,不要再来了。这建华,已经与你没有关系了。这是为你好!再说,我们也不做佛事的,他爸爸是做校长的,我们也不能带头搞封建迷信。你爸爸也不会允许的,一个支书,会让他女儿来做六七?六七就不做了。死掉的人不受罪,是我们活着的人受罪,要受一辈子罪。我这做妈妈的,要一辈子念着他了。有我这个妈妈就够了,你们,特别是你,就算了。
蕙兰子很犟地说,不,我要来。我来陪建华。
傻!来陪建华?建华人呢?建华没了!你个傻丫头子。你还要嫁人哩!
我不嫁人。我是建华的人了。我不嫁。死也不嫁。哪个也不嫁。
蕙兰子说着说着就哭开了。
等她哭了一阵子,苏先生才慢慢地说,哭够了也好。不过,你这些天,眼泪也快哭没了啊傻丫头子!我马上就通知建华他干妈妈到你家,让她转告你爸爸妈妈,蕙兰子除孝了,从此与我们家没有关系了。
妈——蕙兰子一阵难过,扑倒在苏先生的怀里,哭得非常伤心。
唉,可真是难为你了,蕙兰子。你是个女孩子哩,你要嫁人,你不能总守着个死人。我哪能要你那么做呢?苏先生我也是个女人啊!你要懂。明天就除孝,除了孝,你就是你,建华就是建华。外面要是有人讲你,由我们来对付。你的心我哪能不懂呢?蕙兰子,苏先生疼你,其实周校长他也是很疼你的。就这样,明天,明天就除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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