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终于决定要走了,整整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这里的一草一木,我皆有感情。
车站的行人纷纷,表情各异,我也没有拿什么沉重的行礼,一个背包,一个手提袋,仅此而已。
上了火车,座位在窗边,正合我意。我把背包扔上行礼架,对面坐过来一个笑容灿烂的男孩子,他冲我笑笑,我冲他点点头。
之后,他戴着耳机听自己的音乐,我掏出零食开始啃,顺便欣赏着沿途的风光。这一路,不是田树,便是土塬,也没什么好看,但可以安静的坐着,回忆一些事情,这种感觉很美好。
到了正午,乘务员推着小推车来来回回过了几趟,卖剩下的饭便宜处理,她问我们要不要。我摇摇头,等她走后,拿出自己的饼夹肉,自己一个人吃不太好,便问他要不要来一个。
他笑笑回绝了,说一会儿泡面。
我习惯性的保持着看窗外的姿势,啃着那啧啧有味的饼夹肉,他一直盯着我看,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心里琢磨是不是我的吃相太吓人?还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他似乎意识到,问我要不要来份米饭。
我解释了一下,自己是回族,车上的饭不清真,不可以乱吃,外婆买的烧饼夹些牛肉,味道不错,请他吃一个。被他拒绝了,他开始和我聊家常。
话题一旦打开,就像没有阀门的水,呼啦啦的往下流。
他告诉我,他叫恩和,是一个基督徒,信仰“以马内利”,然后给我讲了他的爱情故事。
恩和是一个煤井工人,一个月三四千块的薪水,这在前几年来说,相当不错了,而我才拿着一千多块的薪水,稍稍对他羡慕了一下,等我了解到他的工作性质后,不由的唏嘘。
在煤井底下,虽时都有塌方的危险,人被活埋是经常发生的事,然而,为了生计,他不得不从事这份工作,在他们的小县城里,有许多人,花钱送礼想得到这份工作,他也是有熟人,送了礼才进去的,其中的黑暗,不言而喻。
那一年,他25岁,父亲生病,母亲腿脚不太方便,全家的经济收入就靠他一个人,在这个年纪还没有成婚,被他们小县城的人看不起,又因为工作性质危险,很少有人给他说媒。
恩和有一个初中同学,他们谈了三年,就因为他买不起房子,女同学要和他分手,他很难过,事实上,女同学那边已经相过亲,连婚事都订住了,她问他要不要参加她的婚礼?
他讲到这里的时候,眼睛红了一圈,悄悄别过脸去。我愤愤不平,安慰了他几句,他尴尬的笑了笑,那笑容分明甜中带苦,五味陈杂。
为了不让他太难过,我也告诉他,我男朋友和我分了手,他马上就成为别人的新郎,新娘不是我。这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中间的所有曲折,磨难,恩爱,不舍,这些过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结婚了,这意味着,我们从此天涯是路人。
我和恩和一样,都有拥有一份不完美的爱情,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在火车上美好邂逅,讲述彼此的遭遇,这份相识很暖心。
这感觉,就像两只受伤的蝴蝶,彼此取暖,各自起舞。茫茫人海,原来受伤的,不止我一人啊。
恩和看我表情茫然,不停的拉扯其他话题,本来应该我安慰他才是,反倒成了他安慰我。
他一直追问我分手的原因,我们不是因为性格不合,也不是因为房子,具体原因我留给他了一个谜团。
在他下车的前一刻,我们互留了电话,我又独自在窗边欣赏着沿途风景,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他的位置已经空了,换上新的面孔,我总觉得不自在,便趴在桌子上小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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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等下了车,我背着包迷茫的看到来车站接我的母亲,心中有些激动,这片生我的土地呵,也承载了我小时候满满的记忆。
十年后,我终于还是回来了,曾经,我那么的想要逃离,逃离这里的一切,走了之后,竟发现,人不管身处何方,心里经常想念的,竟然是你童年时期驻留的地方。
我很想用尽全力爱上这里的山川海河,蓝天白云,我的记忆里满满是那些来了又去的人,甚至有的已经记不清他们的面孔。
比如,在某次回老家的火车上,我遇到了那个大哥哥,再比如恩和,我们总是匆匆的南来北往,不知疲倦。
我已到了分不清哪个才是老家的地步,反正此地和彼地,如此相似,相似的街道,相似的建筑,相似的一花一草一树,还有亲人和朋友。
这些年的折腾,我已经够了,我吃着母亲亲手做的菜,感觉到久违的温馨,我想好了,我要留在这里,度过我的后半生,好好的陪陪我的父亲母亲。
母亲听说我不走了,她很开心,她不希望我再过着那样飘零无依的日子。这些年,我过的很清苦,辗转流离,居无定所,工作受阻,感情受挫,实在没有力气继续独自漂泊了。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个女汉纸,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累也可以受,等踏入社会,我才知道,这不是吃不吃苦的事,也不是受不受累的事,这是你觉得自己很有才华,没地方施展,自己高看了自己,其实是你的才华撑不起那片天空。
我承认我懦弱,我不敢面对现实,我不想失去那份依恋,我嫌自己太卑微,不敢跑到前男友的婚礼上和他大吵大闹,或者像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样,出现在他面前,让他感动,让他重新选择。
我勾勒了无数次那样的画面,我们相隔两地,遥遥无期,注定不能在一起,虽然,这也不是他和我想要的结果,但选择了就是选择了,两心如此遥远,哀默大于心死。
在我找到工作的第二天,有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我怕是前男友,犹豫了一下,没有接,之后又打了一次,我接了,对方的声音很有磁性,熟悉而又陌生。
“你还记得我吗?最近怎么样?”
我使劲想了想,让他给我点提示,他说火车上,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恩和。
他告诉我,买了一台新的电脑,还连了网,以后就可以在qq号上和我聊天了。我苦笑了一下,我找的这份工作在山上,网络很不稳定,经常上不去。
我为了让自己沉淀下来,抚恤伤痛,特意找了这份工作,闲时看风景,忙时说历史。这里山高皇帝远,难得的一份宁静,我给游客讲解这里的人文历史,有时候,也会和游客闲聊几句,非常走心,我很喜欢。
有天下午,我收到恩和的短信,他说他来到秦王陵游玩了,问我在哪,刚从地宫出来的我非常惊讶。
他买了一张讲解票,专门点我做他的讲解员,从神道到地宫,我们聊的不是李茂贞,而是彼此最近的生活。
出李茂贞夫人地宫的时候,坡道有点陡,他俏皮的伸出手,站在那里不肯走,他说他累了,走不动。我白了他一眼,竟没有拒绝,牵着他的手,出了地宫后,立刻把手松开,我怕别人看到笑话。
他说有串带指甲刀的钥匙丢在地宫里了,让我陪他下去找找,无奈之下,我们又下了地宫,那一天太阳很大,很朦胧,出奇的热,我记得的很清楚,那一天5月12日中午2点多钟,发生了强烈地震。
我和恩和都在地宫里,当时我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地宫里面的电灯全部熄灭,黑乎乎的一片,我只觉得人在慌乱之中,要被活埋了。
天和地剧烈的摇晃着,脚下站不稳,分不清哪是哪,头顶的泥土噼里啪啦往下掉着,砸在我们的脸上,身上,我想坏了坏了,地宫要塌了,我们要给李茂贞陪葬在一起了。
我惊慌失措,孤独无助,恩和抓过我的手,紧紧的抱着我,他说,“你不要害怕,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要在一起。”
我确实被吓坏了,甚至哭出了声音,从小到大,我哪经历过地质灾害,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地震。剧烈的晃动了几秒后,大地又恢复了平静,他站稳脚跟,快速打开手机,一边用手机微弱的灯光照亮前路,一边拉着我的手拼命往外跑。
我知道,很可能第二波余震很快会来,如果跑不出去,很可能被活埋。我们的手紧紧牵在一起,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声。
好不容易跑出了地宫,一些散客和我的同事们围成一团,他们见我们跑出来了,高兴的朝着我们挥手。
两个小时之后,上方传来文件,陵园暂时关闭停业。那些日子,寝食难安,大家都在防御余震的到来。
我们那地方离汶川不太远,也受到了影响,汶川震级强烈,整个城市被夷为废墟。恩和说,他要去汶川做志愿者,帮助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开玩笑的问我去不去。
我想了一下说,去。
他说,你那么怕死,还去啊?
切,谁说我怕死了。
3.
我们跟着第三批志愿者到了汶川,有生以来见到了从未有过的惨烈场面。
天空灰蒙蒙的,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冲刷着这片分不清天地的城市,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弥漫着血腥与土尘的气味,楼房倒塌,道路损毁,哀嚎不断,尸横遍野,就像刚历过硝烟的战场,令人触痛心扉。
来来往往的志愿者,在组织下寻找着罹难者的尸体,或者解救尚未罹难的幸存者。有一批救援人员从我眼前经过,他们的担架上抬着一些身体残缺,尚有生命意识的人,那血淋淋的残肢像狰狞的魔鬼,拉拢着人的神经,如果一个人没有了胳膊或者腿,真不知道他以后的人生该如何度过?
我和恩和随着救援小组搜寻被埋在废墟下的人,每走几步,都让人揪心,那湿润的灰瓦土层中突然冒出一只手或者一条腿,就像插在土里的玩具,你不留心,便会踩到,然后心惊肉跳,他们的身体被埋在废墟里,等发掘出来,诚然已没了生命。
大雨没有昼夜的下着,仿佛天是个漏的,地是空的,接二连三的余震不断,虽是小震,可也惊心动魄,生怕有个万一,再也回不了家乡。
空旷一点的平地上,堆满了尸体,一个女子的衣衫已被撕碎,脸部浮肿,另一个男子的身体被利物刺穿,像个筛子,还有个七八岁的孩子,下身一片狼藉,这里的尸体就像一堆没有生命的罗卜白菜,绝望和悲凉不断从他们的身体里传出,在大雨的冲刷下,显得无情又苍白。
风呼啸而过,早已将他们身体里的气血吸干,我怔怔的望着,被雨淋着,不能言语,恩和哽噎着将我拉开了这里。
不曾经历过战场厮杀,不曾亲遇过地震现场的人,无法感受到生命的卑微,那种悲怆与沧桑,人的脆弱,人的乏力,在大自然面前,如此渺小。那些工作,分手,失恋,与之相比,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灰尘。
我们平复了一下情绪,随着救援队,透过一处楼房废墟的间隙中发现了一根手指头,顺着手指往下看去,是一个中年女人,她双膝跪地,整个身体向前匍匐,单手撑着地,勾着头,像一尊木雕。
我忍不住摸了一把她的手,那是一双木了的,没有知觉的手,我失望的松开了,在转身的刹那间,忽然看到她的身体下面还有一只更小的手,我失声喊道,“这里还有个孩子。”
恩和与救援队小心的把废墟扒开,将女人和孩子一同救出,女人土灰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已没了生命的迹象,孩子尚有丝知觉,被医务人员带去抢救了。
我们还没来及离开废墟,便迎来了又一波的余震,恩和慌忙将我护在身下,等余震过后,我们从废墟里爬出,发现他的胳膊和腿受了轻伤,我难过的哭了,他说,在煤井下,也经常受伤,这点伤算个屁。
我知道他在安慰我,我慌忙将包里的绷带,云南白药拿出来给他止血,被他阻止了,他说这是小伤,此地资源匮乏,擦点碘伏消消毒就行了,那些药留给需要的人吧。我眼眶湿润,点了点头。
晚上,我们小组给难民分发食物,安抚他们的情绪,住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和他们一样,吃着最简陋的方便面充饥,喝着矿泉水。
整夜的风呼呼的吹着,有些瘆人,我有些扛不住,心里很后悔来这里,恩和似乎看了出来,打趣的说,“后悔了就赶紧回去,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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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银牙一咬,还是坚持吧。
接下来的几天,雨终于停止了,天空的阴霾也被撕开一角,撒下温暖的阳光。
我和恩和在废墟之间来回穿梭,救援队长说,在西南的学校塌方处,发现有十几个学生被困,正等着我们去救援。
那里地势较高,楼群密布,如果再发生余震,很容易被掩埋在废墟中,恩和考虑到我的安全问题,建议我不要去。
我一听去救孩子们,哪里能听进他的建议,死活要跟着。到了现场,那里已经有武警部队在挖掘了,我们小组分散开在附近寻找新的幸存者。
我与恩发现了一个孩子的胳膊被青石板卡住了,我们叫了叫孩子,似听到有个微弱的声音,恩和用手电筒往青石板缝隙照去,那下面竟然压着几个孩子,他说,你快去找武警帮忙,我在这里守着,看能不能先救出一个。
我还没来及去,又发生了坍塌,我们俩个都被埋在废墟下,等醒来的时候,分不清昼夜,我又冷又饿,又瞌睡,恩和不停的和我说话,生怕我会睡死过去。
由于我们都被石板卡着,无法挪动身体,他努力把手伸向我,与我十指紧扣,他的话竟与上次在地宫时的一样,“不要害怕,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要在一起。”
我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说,害怕没有机会再同我表白,只能迫不及待的现在说完,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最美的样子,但他希望我能够活下去,能够坚持到等着人来救援。
他由于说话太多,早已没了力气,我叫他了很多次,他都没有反应,我不停的重复着:“你要坚持下来,如果我们都能活着离开,回去就结婚。”
……
2009年,春暖花开,一切都是大地美好的样子,我们领了结婚证,没有办任何酒宴,全凭着那颗经历过生死的心。
历尽生死后,这才是爱情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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