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班主任老师

在我的学习生涯中，从小学、中学到大学，遇见过许多老师，但最使我难忘的，是我刚进初中时我的班主任老师。

1970年的秋天，我小学毕业，来到广西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读中学。师大附中，当时是桂林的重点中学，能进这所中学读书，是件很光荣的事。我大哥二哥分别从初中毕业和小学毕业，先后考进这所学校就读高中和初中，两兄弟都考上同一所重点学校，在我们家所在的那条北门外的街，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我入学时，正在文革期间。师大附中已改称为本市的第十中学，从考试择优录取，改为按学区录取，我们那条街恰好在当年被划入师大附中学区，我也就幸运地跨入了附中的大们。

刚上中学，对于我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入学时，受文革影响，学校按部队编制，班级叫连，年级叫营，连指导员(班主任)由老师担任，营长也由老师担任。那天，我们坐在教室里，一位个子不高，身材瘦瘦的，脸色显得很黑的中年男性走了进来，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说：“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指导员，也就是你们的班主任，姓韦，叫我韦老师好了。”从这一天起，这位瘦瘦的中年人，伴我度过了中学的四年时光。

我们连(班)的领导班子组建了，韦老师是指导员，我是副指导员，一位女同学任连长，另一位男同学任副连长，还有几位同学分别任学习委员、纪律委员、劳动委委、文体委员等。从此，开始了韦老师治下的四年“统治”时期。

在这里我用统治这个词，有人会说是不是有些夸张，其实一点都不夸张。韦老师是师范大学毕业生，他才能出众，尤其是在古典文学方面很有造诣，按照通俗的说法是喝了一肚子的墨水。他是文革前被分配到我们这所重点中学当老师的。在他身上，“师道尊严”的传统显得很突出。

韦老师显得与众不同，他非常热爱教师这个职业，有一股学究气，说话象孔老夫子一样之夫者也。到学校当老师的他，原本有有一腔抱负，但是不幸遭遇文革，知识分子被沦为“老九”，不受待见。他个人也因写过一首古诗，与当时的形势不合拍，被受到批判。虽身受困境，他仍然把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教学上，倾注在自己的学生管理上。从我们踏进附中校门的第一天起，就在他的严厉“统治”下。

课堂上谁吵事，他就会当场叫谁站起来，放学后还不让回家，要训上一个钟头。这还不算，他还要上这位同学的家里家访。从小学一路过来，好久都没见过这么认真负责，而且这么严厉的老师了，久而久之，同学们都有点怕他。

说起来，我们班这帮顽皮孩子也真难管。我的小学后两年，文革开始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影响了大人，也影响了我们这些小孩子。那时候，书不读了，课也不上了，成天戴着红小兵的袖套，跟在大人后面窜来窜去，神气活现去批判我们的老师，我们的校长。

进了中学后，有些孩子仍就恶习不改，在课堂上调皮捣蛋。韦老师上的课，还不敢这么放肆，其他任课老师上的课就惨了，课堂秩序简直一个乱字了得。

没想到第一个向韦老师告状的是农基课老师。那时候，学校受政治形势影响，除了上文化课外，还要学工、学农、学军。这位农基老师原先是教俄文的老师，后来俄文课被停了，他就改任为农业基础知识课老师，简称农基老师。农基老师不是学农业专业的老师，是实在没有合适的课上才教的农基课。

他人长得干瘦，戴着一付深度近视眼镜，上课很乏味，而且还喜欢用那浓重的乡音，慢慢悠悠地重复着一句话：“牛，是农民的宝贝”。每次听到他带着乡音拖着尾巴说出这句话，课堂上就发出哄堂大笑，口哨声，拍打桌子的声音，此起彼伏，课是上不下去了。

听到农基老师略带哭腔的投诉，韦老师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在他眼里容不下学生对老师的不尊重，我知道一场雷霆行动就要开始了。果然不错，放学后，他把我们这些班干留下来研究对策，开会讨论到晚上八点多钟。见我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大哥到处找我，一直找到学校来，才知道事情原委。以后这种因在学校开会晚回家的事，又发生了好多次，哥哥们笑话我，说我比陈永贵还忙。(注：陈永贵当时是从一个农村支书当上国务院副总理的)

按照在班干会上定下的对策，韦老师第二天就采取了行动。首先，全班重新调整了座位。把班干部分散了，每个班干分配一个调皮的同学同坐，尤其是班上最吵的那几个。其次，在全班多次点名警告以某同学为首的小团伙，防止他们在班上带头捣乱。三是他在别的老师上课期间，不定时地进行巡查，发现问题及时解决。这几招下来，果然奏效，班上的上课秩序好多了。

韦老师对迟到早退，违犯纪律的同学从来毫不留情面，有不少同学都被他克过。记得有一次，全班学生准备出发去搞劳动，有一个平常还算听话的同学迟到了。他当众斥责这位同学，你到哪去了，是不是摸鱼捞虾去了，这位可怜的同学顿时脸红脖子粗，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后来这事被同学当小学老师的妈妈知道了，有些生气。但韦老师坚持认为，做老师的，就是要手拿戒尺管教学生，严厉管教对学生有好处。

上高中时，学校将原先初中二班和四班，在毕业时分流一部分学生后，合并为高72一9班。刚开始，从四班过来的同学很不习惯，他们很怀念在初中时班主任女老师。这位女老师，总是那么和谒可亲，对学生象慈母一样。与韦老师对学生严厉，动不动就训人，形成很大的反差。但是过了不久，他们也就习惯了，因为反抗没有用，还不如顺其自然。

在韦老师的严厉“统治”下，我们班以上课纪律好，各项集体活动完成得好，多次受到学校领导的表扬，我们班上的学生干部，也受到学校的重视。在韦老师的推荐下，我们班的两位女同学分别担任了校团委副书记和校红卫兵团团长，这些变化使其他班的学生对我们班括目相看。

但就在这时，外地出了个反潮流反师道尊严的学生典型黄帅，全国教育系统上下都在宣传她的事迹。当时我们班在农场学农，学校有人就公然鼓动班上的学生，站出来批判韦老师的师道尊严言行。一场风暴悄悄地来临了。

有同学惊奇地发现，在学校农场一处很显眼的地方，贴着一张大字报，题目是《要做反潮流的英雄，不做“五分加绵羊”的学生》。大字报列举了韦老师搞师道尊严的种种言行，笔锋犀利，语气辛辣。大字报最后落款是：一名红卫兵女战士。

大字报被学生们围观，韦老师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仅仅几天功夫，他明显消瘦了，话也少了。有一天中午，他找到我说起这件事，伤心委屈，泪流满面。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韦老师流泪的样子，不知怎么劝他才好，心里暗暗决心要帮他一把。

我找到几个同情韦老师的男同学，起草了一份用钢笔书写的小字报。在发动签名时，没想到的是，包括班上那几位挨韦老师克得最多的同学在内的全班男同学都签了名。小字报被贴在了食堂的小黑板上，这份针锋相对的小字报一出现，引起了更大的反响。不仅我们班，其他班的学生都在议论纷纷。

在争论中，我们班的同学分成了两边，所有的男同学加上少部分的女同学，站在同情韦老师这一边，大部分的女同学，则站在反对韦老师的另一边。学生分成两派搞内争的情况被迅速反映到校领导那里，校革委会主任(校长)亲自出面找我们班干部谈话做工作，驻校军宣队员(部队派出到学校参与管理的干部)到班上训话，终于平息了这场由一份大字报引起的风波。

事后，学校领导还是公道的，并没有给韦老师任何的处分，也没有为难我们这些学生。其实，校领导心里很清楚，韦老师这样做是对的，是为学生好。至于那位写大字报的女同学，年纪尚轻，不晓世事险恶，在当时的大环境下，也是违心所迫做下这件事的，但幸好没有酿成大错。多年后，同学们聚在一起时，为这事还感叹不已。

这件事过后，韦老师管教学生的方式有所改变，没有那么急风骤雨了，有时还来点和风细雨。也许，他意识到自己管教学生方式是太过于严厉了。同学们说，他变得温柔多了。其实，我们都知道，韦老师在心里始终装着他的学生，他是爱我们的，无论是那种方式。

韦老师对自己学生的爱，体现在平常日子的一点一滴中。我们班的同学来自四面八方，有的家庭生活很困难，有的家庭条件很优越，韦老师都能做到一视同仁，不分彼此。他曾经说过，你们家庭条件好与不好跟我没有关系，不会影响我对你们的看法，我只知道你们都是我的学生。

特别是，在文革期间讲究家庭成份，成份好不好对入团入党，甚至后来的参军提干等都有影响，成份好的不用说，成份不好的往往会受到排挤和冷落。于是，韦老师在班上定下了一条规矩，谁也不准议论哪个同学的家庭成份不好，知道了也要守住秘密。有位班干不小心说出来了，结果被他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韦老师是一位敬业的好老师，他恨不得把平生所学都教给我们。他在班上多次开古典文学讲座，给我们讲解优秀文章，提高我们的语言水平和文学素养。有一次，他讲三国故事，讲到曹操大军在行军途中，士兵们又累又渴，曹操马鞭一指：前方有梅林。士兵们顿时口中生津，有了赶路的力气，结果抢了先机，打了胜仗。讲到这里，只见韦老师神采飞扬，手舞足蹈，差点从讲台上摔倒。

在那个不崇尚教育，视知识为粪土，出了张铁生交白卷英雄的年代，韦老师这么做是要冒风险的，但他不管不顾，一心一意给我们传授知识。在韦老师的精心教导下，我们班的语文平均成绩在其他功课中遥遥领先。当时，我许多功课如数理化等都不行，唯独语文很好。我写的文章有几次被当作范文在全班展示。中学毕业后，无论是扦队、进厂，还是在机关工作，深厚的文字功底给我带来了许多好处。而且，班上的许多同学也与我一样有同样的感受，这都得益于韦老师。

韦老师始终保持着为人师表传授知识的本色，他就象兰花一样悄悄地散发自己的芳香。他一直患有肝病，多年来没见好转。有时肝部疼痛起来，额头上满是大颗大颗的汗珠往下掉。但他不肯休息，坚持给我们上课，上课内容一丝一毫都没有减少。

文革结束后，我们国家拨乱反正，教育与其他行业一样迎来了勃勃生机。韦老师被选调到广西师范大学任教，一直做到教授。由于他过硬的业务水平，被任命为广西地区高考语文阅卷组的组长，参加了多年的高考阅卷打分工作。

当时，高考辅习班和高考辅导书很热门。凭韦老师的身份和水平，他用业余时间去辅习班去当老师，或出本高考辅导书，挣点外快，这完全是有可能的事。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一心扑在教学上，一如既往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甘愿过平凡而清苦的生活。他，就是这样的人。

韦老师满腹经伦，但也是个怀才不遇的人物。还在他读大学时，就是有名的才子，毕业后又分配到重点中学当老师。本是前程无量，在事业上在婚姻上也许都有收获，可以延续才子配佳人的美好故事。但是，文革击碎了他的梦想。由于长相平平，才能又得不到重视，婚姻问题对于他来说是件难事。

初中时，我们班来了一位实习的女老师，人长得甜美，脾气也好。她那时还很年轻，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岁，因此与大家相处得很融洽，韦老师也很喜欢她。两位老师经常在一起切搓教学经验，在学校里，都能见到他俩成双成对的身影。一位是才子，一位是佳人，按常理说应当很配。但是，却未能结良缘。

她对他的才华很崇拜，却被他误以为是爱。于是，悲摧了。当韦老师鼓起勇气向女老师求爱时，被她婉言拒绝了，原因是女老师对他仅仅是崇拜，而且心已另有所属。我那时正值年少，对男女之情一无所知，这件事还是后来知晓的。

女老师在实习结束后，被正式分配到郊外的一所中学任教。有一次，我们班到她所在中学的雁山园参观。在弯弯曲曲的小桥上，有眼尖的同学发现她正向我们迎面走来，韦老师此时也应当看见了她，但韦老师却装作没看见，招呼同学们向相反方向走去。向女老师求爱不成，也许在韦老师心中难以释怀。后来，在同事的极力劝说下，韦老师才与一位工厂的普通女工结了婚。

许多年后，我们班的同学聚会，把韦老师和女老师一块请来了。在同学们的提议下，他俩一起唱了好几首歌，都唱得好投入，这时我分明看到韦老师眼里闪动的泪花。我在想，韦老师要是当年能与女老师结合，那该多好啊。

再过些年，韦老师还没有到退休的年龄，就英年早逝。

至今我们同学见面，会常常谈起我们当年的班主任韦老师。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韦老师是个好人”，就连因调皮被他曾经批评过甚至骂过的同学，都说他是一位难得的好老师。

我的恩师，我永远怀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