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的时候,我被王妈叫醒,说是夏家老二殁了。我裹了件袄子往夏家的洋楼赶,还没看见门就听到放炮仗的响动。夏家的伙计红着眼勉强笑着把我迎了进去,家里放着西洋时兴的唱片,有股子香气。
夏家老二是个姑娘,叫夏非,今年虚岁十八。他家买卖做得很大,和北平上海好些不得了的人物来往,据说还和洋人打交道。夏非原本住在三层,前月病得不行了,她哥放心不下,把人搬到二楼大点的卧室方便夜里陪着。我昨日中午来看人还挺清醒,她吃了点白粥和我聊了几句,还向我讨了个镯子。那是我我两月前下地淘的翡翠镯子,土里带出来的东西晦气就顺手套自己腕上了,见她喜欢没多想便给她了,还许了她一个戒指。她瘦了许多,镯子都快套到小臂上了,人又白,愈发显得那镯子脆生。
夏家当家的是夏非的兄长夏衣,今年二十七,父母都在美利坚,单留他们兄妹俩在国内。几年下来,夏家这“夏”姓的名声都是夏衣的扛着的。我九年前遭了大变故,背了几十条人命案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此处混口饭吃。我虽年纪不小,且身有奇巧处,但外表看来就是一个半大的姑娘,初来乍到吃了许多麻烦。夏衣当时还是个不大经事的少爷,见我孤身一人慷慨出手相救,帮我牵线搭桥,总算让我有了个立脚的地方。我后来入行做了倒斗的买卖,他虽然不乐意,但并未与我断了来往。夏非可以说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姑娘聪明伶俐,会讲好几国洋文,又会算账。只可惜命不济,去年开始便时常发烧,中医西医都看过了也瞧不明白。我去年入冬时找了个算命很准的同行,说是这姑娘与我有缘,要纠缠几十年。没想到六月没过人就殁了,我一时间也想不明白究竟该哭还是该气。也许是被那镯子冲的。这个念头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我心里发空,开始怕起来。屋外的炮仗一声高过一声,盖过了唱片里的声。
我在客厅里站着待人去通报,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看着家里上下来来往往收拾布置着,要过节了一般似的,但众人明显都忍着极大的悲苦。过了一会有人请我去,我脱了外头的破袄把内里的白色罩衫整了整,往二楼走了。
卧室里除了夏衣外另有两名妇人,见我来微微躬身,我点头应了。水盆帕巾还没收走,应该是刚刚替小姑娘擦了身子换上衣裳。夏衣没什么反应,穿着笔挺的洋装站在那里,愣愣看着床上的人。床上铺了一床的玫瑰花,我从小看大的姑娘躺在上面。她穿了身湛蓝色的洋裙,双手交叉摆在胸前,手中握了朵花,袖口露出一截翠色。我一看便知那是我昨日送她的镯子,喉头滚了滚不知该讲什么。那个念头又浮了上来,但那镯子那么衬她,一切好东西都衬她。
“今早醒来就见她走了,应该是梦里过去的,面上还带着笑。”夏衣垂下头吸了吸鼻子。“早就说好了,如果真的去了家里都要开开心心的,庆祝她往更好的地方去了,不许搞老一套的。我想着您来见一面之后就……带着骨灰去海葬吧。”
我不知该答些什么。魂没了就剩肉和骨,我再也见不着了,烂在地下还是倒进水里都一样。“不立碑吗?”有块石头好像就了个记挂似的,我这人脑筋转得慢,有块碑就可以时常去絮叨几句。
“不立,吧。”夏衣一顿。“只怕立了碑也不得好。世道就要大乱了。”他转向我,眼中带着些期许:“您是能人,当真不会死?”
这话九年前他就问过我,夏非也问过我。我十六岁时突生异变,不再生长,受伤断骨可在片刻间愈合,砍头扒皮溺水都不死。我仗着这过人之处肆无忌惮横行了多年,活人死人都不怕。可此刻我怕了,也许是因为夏非的事我无人可怨,也许是因为我问心有愧。几年前我遇人不淑,失了自个儿的孩子。当时我扪心自问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一怒之下操着刀宰了那畜生与相干的人杀了个干,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报应不爽,不应在我身上只是因为有人替我受了。我不敢看夏衣,低下眼颔首,更不知该如何回应那期许:“人我没守住,石头我守。”
屋外面炮放完了,两个妇人已忍不住垂下泪来,夏衣点了点头。我凑近了又看了一眼夏非,抹了脂粉的脸红扑扑的,好看。
出门时天边一片红,鞭炮炸完的红屑铺了一地,不时有胆大的孩子上了扒拉。送我出来的伙计是个新来的,客气地问我姓名,我说叫我“西街上的”就行,因为我住西街。他说那可不成,非要讨个称呼,我说那就叫我长生吧。这是很久之前我和夏非笑闹时随口胡诌的。既然不死,那就是长生了。
来时的路很短,回时的路很长。我独自往住处走,天越来越红,我越走越冷。云很低,血一般的红霞染了金色,连身上的白衫都染的鲜艳起来。说来也怪,夏非忽然就蹦进我脑子里了,连她的模样穿着都一清二楚。她说有名无姓太可怜了,不如把她的姓分我,我叫夏长生得了。我来不及回她,因为五脏六腑突然挤在一起互相绞着,痛得我跪了下去,脑子里进了只苍蝇似的嗡嗡嗡响个不停。真疼,我好像很久没这样疼过,就像有人扒皮抽筋断了我的骨,还把我胸中里跳着的玩意来回摔着。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既然不死,为何又给我这心,叫我平白受这苦楚?我晓得天道无亲也晓得世事无常,只是实在太疼了,眼泪怎么抹都止不住。
都是报应。报应何尝没应到我身上?不死就是我的报应。早晚有一日,我身边的热闹都会离我而去,留我自个儿去看看明天。而他们还会留在我心里,一根刺一样扎在当中,几年几十年几百年之后我都会记得有个小姑娘和她腕上的镯子,我还欠她一个戒指。
我活该受这苦,只求老天庇佑,叫我别再有心。
待我再也流不出泪爬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有街坊提着灯路过,见我披头散发一副狼狈样,远远问我:“是西街上的吗?”我清了清嗓子,哑声道:“是,西街的长生。”
几天后夏家彻底搬到上海去了,临走前留了好些东西给我,其中有夏非的手札。听说她给每个人都写了一封,幸好她身边人也不算多。封文写的是“西街姊姊”,我拆开了,开头称谓是长生。到底周围人还是没习惯我的新名字,对我的称呼离不开西街二字,长生倒像是我和夏非之间的秘密了。
信的内容无非是叮嘱和期盼,她总是担心我,担心我仗着自己不会死便糟蹋自己。我守着那块黑黢黢的石碑把信看了又看,还在搜罗当初许她的翡翠戒指。
夏衣说的不错,没多久世道就大乱了,死了好多好多人。我送走了王妈,与本地的人再没什么联系,干脆在坟地那块搭了个窝棚住着。日本人来了又走,然后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我时不时地离开一阵去帮人做点事,反正都是替中国人干活。日子时好时坏,人越来越多,信看了好多遍也翻烂了,石头风吹日晒久了字也看不清楚。像是应了我当初的期许一般,我当真是没了心,回忆起旧事净乐呵不觉得难受。
树挪死人挪活,等到石碑上的字只能看出横竖的时候我就离开了。临行前我将石碑安置好,然后去广西跟人贩玉,再后来又到云南去找活干。累虽累,总归是没再干过什么坏事了,偶尔仗着自己不死做点好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在云南时我跟贩毒的干上了,虽然早就过了年轻气盛的时候不好打架,但耐不住有人非要找麻烦。我一度又把自己搞的很狼狈,被人逮着砍断了腿抹了脖子扔在在山里,不得不一路爬到有人烟的地方。一个年轻后生救了我,说是缉毒警察,恰好也姓夏。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此人还真是夏家的。原来这几十年的时间夏家在海内外开枝散叶,生意越做越大,现在转到地下去了。他是夏家旁系中的一脉,凭着一腔热血来了云南,阴差阳错的遇上了我这个夏家的老朋友。
他问我叫什么,我说叫鬼影无。鬼影无是不知道哪个有才的人给我取的绰号,似乎是说我跟个鬼影似的还时不常的见不着人。我早就不住西街了,若再叫西街的只怕别人会追问个不停。
这后生叫夏铭,人着实不错。我跟着他在云南干了很久,等他退役之后我俩便合伙做起生意,插手了许多不合法的事。我也知道自己不会死是因为我是个能力者,现在大家都这么叫我这种人,国家还组了个什么部门叫互监会的,我偶尔也去瞧瞧。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日我突然接到消息,说是有一个明代的墓有些意思让我去看看。墓在北方,一个我没听过的地名,看了方位才知那是我的故地,我当时被人叫做“西街上的那位”。夏家还挺看重这事,本家来了人,我被夏铭引荐着认识了。
“那墓很有意思,里面有个石碑,看年份是民国时期的。墓是前清的,没什么搞头,值钱的东西都在。”底下的伙计跟我如此介绍,我一看乐了,这不就是当时我藏起来的那块碑么。
此事与夏家相干,听我解释了一通众人也都觉得有缘,索性邀请我去参加家族的聚会。我想了想,自己去也不算过分,怎么讲我也有个名叫夏长生不是。
夏家人丁兴旺,据说是因为其中很多是被收养的孩子,这样好族内通婚。现任当家的是个中年男子,对我极感兴趣,问了我许多当年的情况,我一一说了。他听了夏衣和夏非这两个名字十分惊讶,告诉我他也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夏衣,小闺女叫夏非。说着叫来了一个男孩,又叫一妇人抱了个婴孩来。
那婴孩正睡着,脸红扑扑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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