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长乐。
出生在西南一个偏远的村庄。童年的山村,有青山绿水,晴朗天空是深深的蓝色。微风轻起,能够看到洁白云朵在大山之上飘荡。缓缓地消失在边界之外。还有湾湾的小河。山上覆盖着各种植物,一片一片的绿。
可是我不喜欢这里。这些自然形态对我没有吸引力,不具备能使我留下的力量。我的梦想是去大城市生活,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甚至国外。喜欢带着繁重的行李出现在拥堵的机场、火车站,喜欢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穿行,去酒吧喝酒,到KTV吼歌,去咖啡店叫杯卡布奇诺在露台坐下、抽烟、看外边经过的人群,乘坐地铁去市中心或是郊外……这是现在的想法。
我的职业是教师,在家乡附近的一个县城教中学化学。这已经远远超过我儿时的想象。
我准备辞职。接下来想去北方。因为郁秋,我憎恨贫穷,憎恨大山。
家在大山之中。小时候,常常抬头看天空,它像一个不规则的向上拱起的锅盖一样将最高的山峰盖住。然后我以为,这锅盖之下的大山、人家、河流、坟墓、庄稼、动物就是整个世界。世界的中心是乡镇的集市。我的家离它只需二十分钟的脚程。集市位于群山的底部,几条河流汇合的边上,是在大山之中地势相对平坦的地段修建起来的。在家门口出去不远的地方就可以俯瞰到。
那时的集市,是我向往的地方。那里有我当时见过最好的建筑,红砖房,水泥板。赶集的时候会盯着街道两旁的房屋看很久,用手在空气中临摹砖块之间的纹路。有的房屋外层看不见砖,墙壁被混凝土或者白灰包裹起来。看上去平整而光滑。因为村庄里的房屋,墙壁是用泥土夯实而成,厚厚的墙壁,表面夹杂着细小石头颗粒,粗糙,有的地方被雨水洗去,留下深深的凹痕。盖的是稻草,是瓦片。
集市还有商品,有车辆,有美食。这些,村庄里面都没有。
但是,郁秋对我说,集市不是最好的地方。我们所能看到的天空之外比这美好的还很多。她用手指着远处山间的夹缝说,你看,河往那个方向流去,顺着河流的公路一定通往我们这里看不到的一个地方。
那时,我们站在她家附近的小山上。一座很像城堡的小山。后来发现它其实更像坟墓。不仅山的整体和坟墓造型相似,同时山上埋有大大小小的坟堆,许多坟墓的主人无人知晓,所以他们的鬼魂没有归宿,常常作祟。不过当时我意识不到恐惧。山上长满四季常青的松树和杉树。林中春夏长出品种多样的野生菌。山顶圆圆地凸起,红色砂石和泥土的结构。山顶没有树,背后一条小路分岔进来,通往山顶。在这里,可以看到这个范围的所有。集市参差不齐的建筑和街道,从几个山缝之间流出的几条小河,以及那条顺着汇合后的河流方向的蜿蜒曲折的公路。
看见公路上每天出现三次的班车,就蹦蹦跳跳地跑去向在地里干活的大人报时。在我和郁秋的心中,班车就是时钟。永远都那么准确。
有一天,郁秋告诉我,看到的那条公路是到达县城的。为什么她会知道,而我不能?
我深刻地记得,她的父亲的确已去过远方。贵州的水城。不到六岁的郁秋对我说,父亲外出的目的,是想让一家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多年后的我回想起小女孩说这句话时露出的天真幸福的笑容,常常伴随着深深的哀伤。
2
郁秋是我六岁前唯一的玩伴。本来应该是叫遇秋。她在八月出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因为出生与秋天有关,所以取了这个母亲力所能及的名字。后来统计户口被写错字。她说,喜欢忧郁的郁字。是我见过她写过最难的一个字。
六岁前的她,梳着两根长长的小辫子,从肩上分别搭过来,拖在胸前。穿红色绣有几朵白色牡丹的布罩衣,圆圆的领口,布丝带在背后扎起一个一个的结,等于一种纽扣。她有漆黑明亮的眼睛,又大又圆。
郁秋懂得爱护穿在身上的红色花罩衣。孩子的衣服极容易弄脏,一起在地上玩,她小心翼翼,不让衣服沾上灰尘。她说,衣服是母亲亲自做的,母亲自己裁布,去人家找书上的纸来剪花,把花固定在红布上,然后一针一针地将线缝上去。可别以为花朵是白的,实际用了好几种颜色相近的线。郁秋记得母亲做这件衣服的过程,她白天黑夜都做,有时坐在家门口的小凳子上,晒着温暖的阳光。在晚上的煤油灯下,或者在火坑旁的草蹲上。母亲让我在她身边,看着她的眼睛盯着手里的布匹,额上的发丝滑下来,手指熟练地抽动针线。我脸上泛出幸福的笑容。
郁秋家的房屋,主体建筑是向北两间瓦房,瓦房西面的厢房是草房。这两排房屋之间的空地是院落,四周筑起围墙。大门开在围墙的东面。围墙外的土地,栽有樱桃树、李子树、桃树。家乡最最常见的果树。与其他人家不同的是,还栽了艾草,在房屋西面的墙角处。艾草长得像青蒿,小时候我经常将两者混淆。艾草的颜色没有青蒿那么绿,枝叶发白,长长的主干。一种很重要的植物。按照家乡风俗,端午节,要找来艾草用麻线扎起来,放在大门头上,可以辟邪。村子里面的人家,自然端午节都去郁秋家割艾草。
艾草因此保护了村里大部分家庭的平安。然而没有保护栽艾草的那个家庭。
郁秋五岁那年的端午,她的父亲回来了。
他去了远方,那个郁秋最先知道的远方,水城。当天,我没有和她在一起。在邻居家门口的小路上,我看到成年男人被人抬着回来。在他家附近的山腰上,被白布裹着,我听见间断响起的火炮声音。还有一堆人连续的哭声。后来很久,我才明白过来,那片哭声中有郁秋的参与。她的声音不可能很大,主导不了那团杂乱的哭声,但她的内心,无疑是有要主导的企图。
郁秋的父亲以这样的方式回家,是最后一次回家。也是被动的。不甘愿的。他永远都不能去别的地方了。
他去水城挖煤,死于一次矿难。年仅三十岁。后来郁秋回忆,她没有看到他死后的样子。或者她看到了,但已经看不清楚相貌。他已面目全非。
看到白布里边的东西时,我不相信那就是父亲。父亲不会有那张恐怖的脸。他的脸英俊美好。一天,郁秋哭着对我说。
我说,那你为什么哭泣。
因为,除了脸,其他地方都像。穿的衣服,手,长长的双腿,高高的个子。她说。
我想起郁秋对我说过的话。她的父亲去远方,是为振钱,想要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萧瑟的秋天,冷风凛冽,树叶在地里打转,路上的红色干燥尘土飞起,雾一样的朦胧。我和郁秋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她哭泣,我也滴下泪来。
父亲不会再活过来了,我、母亲和姐姐还是要好好生活下去的。她说。我点头。
冬天,她悄悄告诉我,晚上半夜醒来,听到附近山上林子中成群的乌鸦叫声,像鬼的声音。我问她害怕吗?
她说,不怕。害怕的是母亲。母亲说是父亲死后的鬼魂,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妈妈睡不着,起来点起油灯。油灯要油,油要钱买。为了节约,母亲在火坑点燃了柴火,吹灭了油灯。有好几个夜晚,她就这样在火坑旁坐到天亮。
男人死后,留下他的三个亲人。郁秋的母亲,郁秋,郁秋的姐姐小红。小红大她两岁。已经去上过学。郁秋的母亲是一个叫梁的女人,为郁秋缝制罩衣、给衣服刺绣的女人。在她最最美好的年龄,她的男人离开了她,使他成了寡妇。
3
那时,乡镇没有幼儿教育机构。我没有上过幼儿园。
六岁,我开始上学。所在的村委会管辖下的一所不完全小学,只有一到四年级。所有的老师都是代课教师,一个老师同时负责语文和数学两门课程。总的也就四个老师。郁秋也去上学,她家被划属另一个村委会,去的是另一所小学。两所学校放学都很早。课从早上开始,只上到下午三点。所以我们仍在一起玩。
夏天,干燥的夜晚。郁秋家西面的小山林里,亮起点点灯火,被风吹着移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会儿聚成几团,一会儿分散开来。站在我家的门口就能看得见。我的母亲告诉我,那是鬼火。夏季常常出现。
白天遇到郁秋,我提到母亲说的鬼火。问她,你看见鬼火了吗?就在你家背后的林子里面。
看见的,似乎它们不在林子里,是远处的地方。
你怕吗?
她说,不怕。但妈妈很怕。她又像往常夜晚听见乌鸦叫声一样,被吓得睡不着,起来燃起柴火。晚上本来就很热,因为烧火,屋子里的温度更高。我们三个都在不停地流汗。母亲在火坑旁,我和姐姐在木床上。
入学一段时间。我学会写一些简单的字。常常在放学之后,我们去她家西面背后的山顶上,那处光秃秃没有树木的地方。像一个城堡,像坟墓。她依旧会长久的凝视远方,眼也不眨。然后告诉我,那是通往县城的公路,从县城还可以到达更远的地方。等我长大之后,一定要去远方,看看那里有些什么。回来告诉你,告诉妈妈和姐姐。
她一直叫我三哥。我在家里排行第三。
我们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写下各自的名字。刚开始,我不会写她的名字,她扶着我的手,拖动着,嘴里讲解怎样写才对。我的名字简单,郁秋看着我写一遍就学会了。但是她说,三哥,不想写你的名字。我不会叫你的名字,以后也不会,用不着写。会一直叫你三哥。她看着我,眼睛睁大得圆圆的,漆黑的眼睛干净,像被清水洗过一样。她很认真的看着我。我也看着她。那一刻,我是喜欢她的。
小学一年级读完。郁秋就没有再去学校。梁没有经济来源,难以支撑她和小红上学的费用。姐妹俩同时辍学。对于孩子,梁一直无能为力。就像她在丈夫死去后的两个月,果断去医院打掉已怀上几个月的孩子。据说是个男婴。郁秋对我说过,母亲在打掉孩子之后的无数个夜晚大声痛哭。她知道梁是因后悔而哭泣。郁秋说,这是我恨母亲的唯一一件事,希望自己有个弟弟。我可以帮母亲带他,背着他去路上走,指给他看通往远方的公路。等他会走路了,牵着他的小手上山去。
可惜,我只能是幻想。我看着她稚嫩的脸颊,温润美丽,天真无邪的可爱的样子。
4
渐渐的。梁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农闲歇息谈话的主题。某个漆黑的夜晚,村里的那个男人去了她家歇宿。另一个夜晚,外村的男人又去她家。说话的人添油加醋,一个一句,说得不亦乐乎。以这样的方式,村里人完成了一年的农活。当然是在梁不在的场合。而这样的场合,在村里成了常态。
那时村里人很少外出。无处可去打工,几乎都留在家里种地。农忙时节,特别是重大的活计,如插秧、播种玉米、收割粮食,需要各家相互帮助。人少了很难应付。梁知道村里的许多妇女不喜欢她,背地里说她勾引她们的男人,就不去和她们换工,那些人也不会来帮她。只会和两三户人家换工,可能在她看来,只有那两三户人家不会说她的长短。因而,别人家的活计能很快做完,梁家的活计则要落后普通人家几天,有时候错过庄稼最佳播种生长的时间。
郁秋说,有时会有三四个人来帮忙。当天,母亲很累。她既要去地里干活,又得回家做饭给他们吃。如果是提前得知有人会来帮忙。头天下午就开始准备,给腊肉烧皮,烧水洗肉,洗锅,去地里割菜,劈柴。常常忙到半夜。干活结束之后,客人离开,母亲独自收拾锅碗瓢盆,也要忙到很晚。
我希望能够快点长大。郁秋说。一个周末,我放学后去找郁秋。
为什么?
渴望能为母亲做点什么。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又没有力气。
我想要是家里有一个男子就好了。像三哥一样的男子。或者我有个弟弟也好。
我说,我也什么都不会做。
晚上睡觉以后,会听见敲门的声音。母亲说知道是村里的男人,她听到声音后马上起来,对着门骂很久,不会开门。但她和以前听到乌鸦鸣叫一样,再也睡不着。先是划火柴点燃油灯,慢慢在火坑烧起柴火,将灯吹灭。
是不是很害怕?
是的。我和姐姐现在不让母亲一个人起来,我俩跟着她起来,母女三人围在火坑旁边。母亲拉来稻草,漫不经心的扎着草席,扎好的草席铺在旁边的土地板上,很困的时候我倒在上面就睡着了。深夜醒来,听见母亲微弱的呜咽。她一直坐在小木凳上,火坑旁边,手里拿着一截木棍,伸进柴火里不停地刨。天亮之后,看到她衣裤上沾满柴灰。
她为什么不睡觉?
我不愿回答你这个问题,你以后就懂了。她说,我想迅速长大。能够给母亲找一个好的男人,不让她这样受苦。或者我能嫁户好人家,把妈妈接到我的家里。不让她干活。做饭给她吃,买衣服给她穿。
我恨那些不要脸的臭男人。
我的母亲一直和梁亲密,是能够在忙的时候去帮她干活的人。
郁秋到我家,母亲很喜欢。会做好吃的来吃。母亲叫着郁秋的名字,伸手过去放在的头发上,用手指捏小女孩的头发,把乱的理顺。郁秋仰起头看母亲,母亲对她微笑,她亦微笑。
一个晚上,母亲突然对我说,长乐,郁秋以后是要嫁给你做媳妇的。她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很可怜,你可不能欺负她。我愣愣地看着母亲。她继续说,郁秋父亲活着的时候和你爸的关系要好,如同一奶同胞的兄弟。即使他成了家以后,只要在家,也会经常来我们家里,或者你爸去他家找他玩。那年,我和梁都怀上孩子,于是两家有一个约定,如果出生的孩子是一男一女,就结为亲家。如果性别相同,让孩子成为兄弟或姐妹。这两个孩子就是你和郁秋。所以她长大之后是要嫁给你的。
听了母亲的话,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内容。不要!不要!不要!……我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我说,我以后的妻子会自己去找。这一刻我发现郁秋是讨厌的人。她要去占我未来妻子的空间。这个空间的主人,我觉得应该是未知的。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开始故意回避见到郁秋。不主动去找她。但她是我唯一的异性玩伴,唯一的玩伴。我无法与大人在一起待上很久,又想起郁秋来。想起她两根长长的漆黑的辫子,明亮的圆圆的眼睛,想起她的聪慧,她的倔强。但心里排斥她,相信会有比她好的女孩存在。
郁秋还是主动来找我。我们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见面了。她不再穿那件红色绣花的罩衣。身上套的是一件小红曾经穿过的衣服,空荡荡的,似乎有风在里边流动。粗布裤子,打着大大小小的补丁。白布底的鞋口有花的布鞋。显然她的母亲不再有时间给她认真做好看的衣服。
三哥,为什么好久都看不见你?
我生病了。
妈妈也这么说。今天你看上去没事,好了吗?
我点头。她笑得开心。说,这样才好。你知道我很想你吗?
我沉默。
于是我又开始和她在一起玩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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