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有个毛病,一到夏天就心烦气躁,即使从早到晚都坐在空调房间里,也是如此。
这天下午,老木睡醒午觉,斜躺在沙发上,看书,看不下去,看电视,嫌画面眼花缭乱,又嫌声响太吵,索性一摁遥控器,把它给关掉了。
老木没想到,房间里安静下来以后,心里更加烦躁不安。正在这时,手机响了,一看屏幕,原来是老兆的名字,连忙摁了接听键。
你在哪里?我能在哪里?家里蹲呗。方便的话,来我这里一趟。有事吗?嗯……也没多大事。哦……好吧。
挂断电话,老木接着看手机屏幕上的天气预报——目前室外气温41度,心里说,我的个小乖乖,这个天,可真够暖和的啊!
老木和老兆,是同一所中学的同学,同一个公社的插友——就是知青啦,同一年考上大学,同在某个系统当了一辈子科员,直到退休时,连个副科级待遇也没混上。不过呢,他们也都不曾怨天尤人。
一提这事,老兆顶多只是笑笑,不说话。老木就不同了,非得说两声,心里才舒坦。一提这事,老木就说,都是他娘的买卖,你不掏钱,人家能给你东西吗?就是以物易物可好了,你也得有人家想要的东西给人家啊?我们没有。我们能给的就是把工作干好。把工作干好,挣来工资,两不相欠,各自心安。接下来,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最多再送一个咕嘟拜。然后,相忘江湖。
小城里有传言说,老兆跟老木,好得都能互相换老婆。这话传到老木老婆耳朵里,老木老婆不羞不臊地笑着说,其实,谁都想换,天天吃大鱼大肉,早早晚晚吃吃青菜萝卜,还大喊百叫味道好极了呢。照理说,理是这个理,只是……只是脸皮薄就是了。再说了,都是好男人,都是好女人,又都爱干净,换换口味也不错嘛!哈哈……我这人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小巷里边扛竹竿——直来直去,跟不要脸是两码事……
这话同样也传到老兆老婆耳朵里了。没想到,老兆老婆的反应截然相反。只见老兆老婆张开那张厚嘴唇的大嘴,恨恨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然后才说话,谁换谁换,反正我不换!我也不准老兆换!黑碗里的水,白碗里的水,你能喝出两个味来?
逗她开心的人,就拿话激她,你不喝的话,又怎能知道不是两个味呢?
老兆老婆愣了一下,接着说,你们这些女人啊!都被坏男人给带坏了!以后不许再说了,再说我非得把你们横的嘴竖的嘴都给你撕到耳边子不可!不信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老木一边骑着电车子,一边想着老兆老婆的泼辣样子,止不住地咧嘴笑了一下,然后还摇了摇头,惹得对面来的人,有的狐疑,有的分了神,陡升了几多回头率。
老木住的小区在城北头,老兆住的小区在城南头,相距三公里不到,骑电车也就十分钟左右。
进了位于步梯楼顶楼的老兆家门,老木就感觉哪里不对劲,左看看,右瞧瞧,方才转过来向,一边撩起T恤衫的底边,擦着满头满脸的汗珠子,一边东张西望地找空调遥控器,找着找着,忽然问,空调坏了?
光着膀子的老兆,也是浑身上下汗流浃背的,没好气地回答道,唉,空调好好的,人坏了。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卧室里努努嘴。
顺着老兆的嘴,老木来到卧室,只见老兆老婆脸朝里,正在用屁股蛋子迎接他。
怎么了?吵架啦?老木转过脸问。
没吵架。刚吊完水,才到家没多会。老兆递过来一个湿毛巾,让他擦汗。
老木一边擦汗,一边问老兆,嫂子有喜啦?
老兆扑呲一声笑了,说,有喜倒好了。
老木不理老兆,伸手去晃嫂子肩膀头子,一边晃着,一边说话,哎,家里来客了,你怎么拿屁股对着我啊?你长得再俊,放出来的屁,也是臭的啊!
嫂子没反应,老木反倒觉得难为情了,转脸问老兆,怎么回事这是?
老兆朝老木递了一下眼色,俩人来到客厅。
老木刚把屁股落在沙发上,便感觉触到了硬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空调遥控器,连忙对准墙角的立式空调摁了一下。
唉……老女人中暑啦?
什么?中暑?怎么中的暑?
说了你能笑掉大牙——舍不得开空调呗!
啊?嫂子感冒了,不敢开空调?
老兆摇头,然后说,哪年都这样。无论冷到什么样,无论热到什么样,都舍不得开空调!
那……买这空调干啥?老木满脸疑惑。
老兆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全家福,叹了一口气,说,给她闺女用呗。
……哦,那……闺女要是不回来,这空调……不就一直闲着了?
老兆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接着又摇了一下头。
这时,空调忽忽地吹出清凉。
老木贪婪地吸吮着,紧接着,索性站起身来,跟空调面对面。
享受了老大会冷气,老木说,听我一个当医生的朋友说,凡是怕吹空调的,要是男人,就是小时候遗精后受了凉,一次两次倒不要紧,要是次数多了就落下病根了。要是女人,就是小时候来月经后受了凉,也是次数多了才落下病根的。这个病,恐怕一辈子都治不好了呢!
她倒不是。老兆说,她就是怕花钱,心疼钱。我们俩每个月的养老金加起来,九千多快到一万了,每个月什么都算上,不出礼的情况下,一千块钱足够开销的了,剩下的八千多块钱,就都存起来了。她自己能省则省能减则减。我只要多喝一点酒,多抽一口烟,她都能嘟噜好多天,一直到她自己嘟噜烦了嘟噜累了为止。
我呢,头些年,她一嘟噜我就笑,没成想,我越笑她嘟噜得越来劲。后来,我不笑,也不理睬她,由她去了。我喝我的酒,我抽我的烟。
老兆抽了一口烟后,接着说,但是,毕竟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啊!就算跟一个小猫小狗相处几十年,也有感情啊!何况是一个大活人呢?所以呢,我一看她进卫生间不开灯就来气,我一看她在黑影里看手机就来气。唉……我气归气,做归做。她舍不得开灯,我替她开。没想到,我头脚把灯打开了,她后脚就给它关掉了。次数多了,我也就懒得找气生了。
就说这用空调吧。头些年,就客厅里一个空调,卧室里用电风扇。即使是电风扇,她也舍不得开,还说,夏天里,就该热热的,热一热,淌淌汗,排排毒,对身体有百利无一害。
老兆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接续着上一支的屁股上,猛吸了一口,然后说,我不管她。我就睡在客厅沙发上,把空调风速开到最高档,为的是能把冷风吹到卧室里,好让她少受一点罪。
一开始,她就嘟噜来嘟噜去,我就由着她嘟噜,我只管睡我的觉。
没想到,她是个有心人。本来,进户门旁边的漏电断路器开关盒子里的一排开关,她是分不清楚的。后来有一次家里电热水器老跳闸,我找人来修,她有心问人家,人家无心答,她就记住了。我只要开空调,她就去关漏电断路器开关盒子里的空调开关。关来关去的,我又怕把空调给折腾坏了,就新买了一台电风扇。
这样的局面,维持不到三年时间,闺女趁她孩子放暑假,带孩子回家了。回家的第三天上午,有两个穿工作服的小伙子来敲门,说是来我家装空调的,一问谁买的,小伙子说出了我闺女的名字。
闺女自己掏钱,买了两个空调,两个卧室一间一个。空调装好后,闺女没对我说一声,就把两台电风扇送给了装空调的小伙子,等他们走了以后,就对我们上课了,无非是从前没有条件也就算了,现在老少都不吃你喝你花你的,你们省钱干啥?抱着存折进火葬场吗?等等等等。
老兆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接着说,无论闺女怎么说,我当然都是一声不吭了。老女人呢,也只是笑,也不说话。她不敢得罪她闺女。她只要得罪她闺女,她闺女就不让她见外孙,连手机视频通话都不允许,那她哪里受得了啊!
事实上,闺女遗传了老女人的怪脾气。比如说,闺女的房间,一直保持着她离家之前的模样,尤其是不允许任何人睡她的床,包括老女人和我。她说她能闻出来别人的味道,不知道是什么特异功能。
闺女在这,老女人是不敢随意关空调的,更不敢提电费高的事。闺女这边一走,老女人立马一切照旧。没有了电风扇,她也舍不得开空调,不知道她从哪里买了两把芭蕉扇,进了家门就扔给我一把,然后,只是笑了一下,其它什么话也没说。
闺女房间我不能睡,那我还睡客厅好了。一到夏天该用空调的时候,我就在客厅里开着空调睡觉。老女人呢,就在卧室里扇着芭蕉扇睡觉。
老兆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然后才开腔,一到晚上,老女人就开始广播了,下面一段话,不知道要说多少遍——
从前,人老几辈子,连电风扇都没有,就靠一把蒲草扇,一把芭蕉扇,度过了无数个夏天,也没听说过,谁谁谁被热死了。我们都是老农民的后代,忘本了,是很可耻的!
你说,一个屋檐下,就两个老家伙搭伙过日子,一天到晚,两天到黑,就因为开空调吵来吵去,无聊不无聊?无趣不无趣?
哎——没想到,老天有眼!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今年夏天,特别特别热,动不动就超过四十度!其它楼层也许要好上那么一点点。可是,我们是顶楼啊!要是自家盖的房子,上面有个隔热层,要好多了。切!商品房,谁给你弄什么隔热层啊!
昨天下午,老女人突然喊头晕头疼,还又吐又拉的,我也不懂,也找不出来个为什么,慌乱了一会,才想起来打电话问闺女。闺女没容我说几句,就说老女人中暑了,叫我立刻拨打120,然后,气哼哼地说一声她杀人的心都有,就挂断了电话。
到了医院一检查,老女人果然是中暑了!抢救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劲。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一千多块钱没有了。可是把老女人给心疼死了!
听到这里,老木那叫一个气不打一处来!这,不叫作死,什么还叫作死呢?只见他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给自己的坏情绪缓缓劲,接着,才来到老兆老婆床前,没好气地说,嫂子,我恨不得扇你两巴掌!幸亏你找了个好男人!换了我这个直脾气,几百顿都揍过你了!
老兆老婆不理他,仍然拿屁股对着他。
我知道你不是不想理我,而是在心疼那无来由花掉的一千多块钱!一度电就算六毛钱可好了,一千多块钱,差不多能买一千七百度电吧?一天就算用掉十度电吧,也够用五六个月的吧?差不多够用两个夏天的了!嫂子你这就叫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啊!还差点把老命给搞丢了!
听了这话,老兆老婆猛一使劲,把身子转过来,拿脸对着老木了。
老木看着眼前的女人,尽管闭着眼抿着嘴,但眼角处,有泪珠在晶莹着,就笑了,转头对着客厅说,哎,没事了,嫂子没事了,不信你来看看。
没想到,老兆还没来到床前呢,嫂子又把身子转过去,又在拿屁股对着两个老男人。
老兆跟老木对了一下眼神,咂了一下嘴,过了一会才说,你叫我来看什么的?看她大屁股啊?
大屁股也不给你看!老兆老婆终于说话了,都给我滚一边子去!从今往后,我什么都不给你看!说到做到!一边说着,一边拿过枕头边上的花毛巾,擦抹着脸上头上的水珠子。那些水珠子,有泪,也有汗。
到了这个时候,老木才猛然想起来自己该做的事情。只见他快步走到床头柜旁边,拉开抽屉,胡乱翻找着,好大一会,才找出来空调遥控器。
老木拿起空调遥控器,对着挂在墙上的空调摁了一下,然后,掏出手机,拍摄了起来,准备发给老兆女儿看。
老兆见状,急忙走过来,扯过毛巾被,盖住了自己女人的腰身,然后看着老木说,别又冻感冒了,身子虚啊,慢慢来吧,唉……你这个憨女人笨女人啊!我怎么找了你这么个女人啊!
听了这话,老女人不愿意了,出腔就是一串难听的话,哦!后悔了是吧?我早就知道了,你早就后悔了!哼哼,这个世界上,什么药都能买到,可就是买不到后悔药啊!想当初,你一个城里来的下放知青,我一个老农民的闺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八竿子打不着。这辈子,你千不该万不该的事情,就是你不该趁我家大人小孩都不在家的时候,你悄悄遛到我身边,亲了我一下腮帮子!我被吓懵了!你倒好,你以为我是怕羞又怕丑,才没敢吱声的。这下子,你胆子又大了,你得寸进尺,你又亲了我的嘴!碰巧的是,你正想亲第二下子时,我爹我娘进了家门,亲眼看到了!这个事情,放到现在,连个毛毛雨都算不上。可是,那是七十年代啊!那个时候,女人,被男人亲了嘴,朝好里说,是有主了!朝坏里说,就是脏了身子,而那男人,就是犯罪的人!要不是你扑通一声下了跪,磕头如捣蒜,发誓会娶我,会一辈子对我好,还什么海枯石烂不变心,我家大人早把你送到公社,交给公家法办了!你还招屁的工,考屁的大学,当屁的干部?
唉……老女人叹了一口气后,接着说,后来,你见的女人多了,眼框子高了,又上了大学,有本事了,胆子越来越肥了,不是嫌我这,就是嫌我那。说来也都是命摊的。你只要沾了我一回,我就会怀上一个孩子。话说回来,一提到孩子,我就会良心不安。我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啊!为了你的前途,为了你的阳关道,我流过多少孩子,老木你可知道?
老木看着对面老女人的泪眼朦胧,一阵一阵又一阵名叫恻隐之心的情愫,时不时地在心灵深处翻腾着。
这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你又翻出来干啥嘛!老兆铁青着脸,瞪眼看着老女人。
你不知道吧?老女人看着老木摇了两下头,也不理睬自己男人从头到脚的愤愤然,继续说,我就想你不知道。我流掉多少孩子?不多不少,整整十个!十个啊!十条命啊!都做掉了……就留下来一个宝贝闺女啊!我容易吗?你说,我容易吗?
老女人说到这里,把头脸转过来,把两个眼珠子睁得圆圆的,直直地看着对面的老兆。
老兆不甘示弱,也睁大眼睛看着老女人,不点头,不摇头。
眼前的四道火焰,把老木看得心头直打怵,连忙伸手拍了一下老兆胳膊肘子,示意一下,然后看着老女人说,嫂子,消消气,消消气,啊?
本来,老兆随老木,都离开老女人视线了,却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脸去,对老女人大声说,我这辈子,也算对得起你了!你一个连小学都没上完的乡下人,我给你吃上商品粮,成了城里人,我给你招工,我给你转干,我让你当了机关干部,你还想怎的?要不是我讲究做人,要不是我凭良心,你就没有今天这个样!哦,我亲了你一下腮帮子,我亲了你一下嘴,就凭这,当年又能怎么我?又能犯多大的法?嗯?!
就说今天这个事,老兆继续说,我把老木找来,是想托他劝劝你的,因为他能把道理讲透。再说,隔锅饭香。一样的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比从我嘴里说出来,要管用一些!你倒好!你动不动就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翻出来,有意思吗?本人再一回建议你,下次再要翻旧账,麻烦你去执法执纪的人那里去翻?我看他们能怎么处理我?
相处这么多年,老木还是头一回看到老兆动这么大的肝火,慌得有点六神无主,只得本能地生拉硬拽,把老兆拉到沙发跟前,双双坐下来。
老木拿过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两支,分出一支给老兆,自己也叼上一支。老兆见状,连忙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啪的一下摁出了火苗子。
老兆一边吸着烟,一边站起身,走向卫生间,摁开了换气扇,才重新走过来,坐在沙发上,说,老女人怕闻烟味,说完,叹了一口气。
你真是一个知道怎样疼女人的好男人!老木由衷地夸赞着老兆。
好男人,又如何?老兆看着老木,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狠狠地咽下去,过了老大会,才徐徐地吐出来。那烟雾,被立式空调吹过来的冷风,撩拨得四零八散,接下来,聚拢起来,奔向卫生间的换气扇。
那天晚上,老木和老兆,在小区门口对面的小吃铺,要了一盘油炸花生米,要了一盘红辣椒炒土豆丝,烧了一大盆东北乱炖,喝完了一打本地产的一块多钱一瓶的冰镇啤酒,热聊了三个多钟头,才各回各的家。临分手时,老兆还不忘再次提醒小吃铺老板,过十五分钟左右,给他家送去一大碗真老母鸡汤下的鸡蛋面条,一定要多放胡椒面,一定要多放胡椒面,一定要多放胡椒面!
老兆说到第三遍之后,才转过脸来看老木,带着微微的醉意说,日子还得过下去啊,生活还得继续啊!倘不如此,又能如何呢?嗯?
夜色正浓。家门外的闲人,三三两两,游哉悠哉,好一派岁月静好。
老木看了一眼老兆叼着烟屁股的嘴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坐直上身,目视正前方,拧开电车子电门,向自己的家门快速驶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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