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八岁那年,我哥哥十岁。
作为一个女孩子,我实在无法理解他为什么总是那么不安分。
比如他弄坏家里的收音机时。
比如他拔了邻居家大公鸡的毛做毽子时。
比如他跟村里的大头打架被扯坏了衣服时。
有一天,他甚至在放学了很久很久,天都开始黑了的时候,才一脸汗水满身泥巴抱着课本跑回到家,被阿爹的小棍子打得直跳。
他一边躲着棍子,一边从鼓鼓囊囊的小书包里掏出一把泥乎乎的小黑鸡枞:
爹你看!妹妹你看!
鸡枞!你们看啊!
晚上我忽然被他摇醒,睁开惺忪的眼睛,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团米饭凑到我的鼻子前,上面一小撮油鸡枞飘着无法描述的香味。
他一双手脏兮兮的,指甲缝里都是泥。
眼泪还挂在脸上,眼睛里却都是骄傲的笑。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
油鸡枞的美味 。
(二)
那一个假期,我和哥哥每天起得很早,主动承担了放牛的重任。
我负责放牛,他负责找鸡枞。
为了那种美味,我愿意每天牵着牛,乖乖地等着哥哥和他的小伙伴们浑身雨水和泥巴从树林里钻出来。
我完全忘记了自己一直以来是怎样被他欺负的。
忘记了小时候他是怎样在我背后揪我的小辫子。
忘记了他在小河里摸鱼时我只能提着桶站在岸边。
忘记了他爬在树上摘着野果时我在下面苦苦的等待。
忘记了他踩水时在我花裙子上留下的洗不掉的泥垢。
忘记了天黑时我挨家挨户找遍全村叫他回家吃饭的辛苦。
就只记得他手里,
或多或少的那几朵鸡枞,
那种无法描述的美味。
(三)
我在县城上高中那三年,哥哥每个月初把生活费送到我们学校门口。他个头早已超过了阿爹佝偻的身板,肤色也比他初一退学时黝黑得多。
除了钱,还会有一大袋子东西,大多是烤好的红薯,煮熟的玉米,几斤苹果或梨子。
六月的时候,就会有用罐头瓶装的油鸡枞,外面用塑料袋和橡皮筋紧紧扎好。
不知何时开始,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太多话说,甚至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在他把油鸡枞递给我时,他一双手脏兮兮的。
指甲缝里都是泥,
眼睛里却都是骄傲的笑。
(四)
大学四年里的每个夏天,我都会收到他寄来的小纸箱。纸箱里是家乡的芒果,荔枝,苹果或梨子。还有用罐头瓶装的油鸡枞。
可整个大学,我只在大二时回过一次家。那是哥哥结婚时。那时的他,满脸已是沧桑,皮肤完全变成了古铜色,就连腰板,都已开始微微地佝偻。
粗糙的双手,指甲缝里的泥垢仿佛已经深深陷进了肉里。
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
我分明感觉到了我和他之间的陌生。
感觉到他看着我时的拘谨。
他接过我的礼物时,
那种手足无措。
(五)
大学毕业十年,我带着八岁的女儿第一次回我哥家。他的儿子春生已经十岁了,圆圆的眼睛骨碌碌瞪着我们,满身泥土,一脸的调皮样子。
比起我们,小孩子很快就能相互熟悉。
第二天,女儿很早就吵着要和春生哥哥去放牛。看出我的担心,我哥说,他带两个孩子去吧。
下午太阳刚刚要落山,女儿拉着春生哥哥的手,蹦蹦跳跳地回到家。女儿的两条小辫子几乎完全散开,连鼻子上都沾了泥土,却满脸都是兴奋,大声叫着:妈妈你看!妈妈你看!
她满身泥水,脏兮兮的小手里,紧紧握着两朵小鸡枞。
接下来的几天,女儿跟着她的春生哥哥,整天奔跑在田间地头,小河边,大树下,山林里。她眼神里的好奇,脸上的笑,那是在平日里从来未曾见过的幸福和满足。
离开的那天,女儿一直趴在我怀里,哭着央求我再住几天。春生哥哥含着泪,拉着他爹爹的衣角,一声不吭。
我们坐上车,春生哥哥忽然喊了声:妹妹你等等!只见他飞快地跑回家,提了个袋子递给我女儿。袋子里是一小瓶油鸡枞。
我的眼泪忽然如泉水般涌出。
我紧紧拉着我哥的胳膊,哭得像一个孩子。
像一个八岁的孩子。
八岁那年的夏天晚上,他拿着一团米饭凑到我的鼻子前,上面一小撮油鸡枞飘着无法描述的香味。
他一双手脏兮兮的,
指甲缝里都是泥。
眼泪还挂在脸上,
眼睛里却都是骄傲的笑。
——哥,那是妹妹从来都未曾忘记过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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