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暑热几乎让人们喘不过气来,乘电车的人更是深受其害,汗津津的肉身不由自主地紧贴在一起,无论男女都觉得非常抱歉。
本就是阴湿的日本,加之悲伤的梅雨天气,人的神经变得异常衰弱,不少人选择在梅雨时节与亲友道别。
真彦就是在这种微妙的时刻看到了那张脸。
他们仅仅相距一尺,那张脸出现在车窗上,如梦如幻,窗外的水汽透过车窗浸湿了那个面影,湿漉漉的,像是凋萎着的夕颜花瓣。
那个被注视着的女人没有发现真彦,她在车窗旁,近乎可怜地斜倚着车窗站着,周遭被汗水浸润的人们似乎都在退散,在令人恍惚的空间里,只剩下了真彦和那个不知名的女人。
女人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她抬眼望着窗外,眸子有些湿润,像是也在为这场梅雨悲伤不已。
真彦不知道她是否在哭泣,恐怕这时节的日本人都是非常阴沉的吧,人心被这场梅雨腐蚀了,衰弱不堪。
真彦跟踪着女人下了车,仿佛是要随着这个女人走入地狱一般,真彦的内心战栗不已。
车上的短暂相见,却让他见到了亡母的容颜。
亡母已经故去七年了,故人与随之消逝的过往时光非常让人留恋,尤其在真彦的意识深处,没有比生母更美好亲切的女性了。
生母过世的时候,真彦只是一个少年,生母留下的影子非常柔美,至今仍然是真切的,比一般影像更真切的,是患病与死别的印象。
生母的病把所有人都惊吓到了,病人以往很健康,没有任何预兆的病倒让所有人都非常沮丧。
只有真彦感知到了,生母的早衰,年少的真彦在落满雪的庭院里玩耍时,积雪里那个消瘦的影子就在他的身边,穿着裘衣的母亲迟疑地俯下身爱抚着年少的孩子,纯白色的衣服是一场甘美的白色浪漫,生母因为分娩的缘故变得越来越瘦小,生母把他抱在怀里时,真彦甚至觉得裘衣里头是空的,他害怕生母会消失掉,年少的真彦感受到了生命的紧张感,真彦在生母的怀抱里泪流不已。
年少的真彦有了一个美好的恋人。
纷纷扬扬的雪花把母子俩覆盖,落满积雪的庭院是只属于他们的平行宇宙。
生母病倒的那个黄昏,人们都在焦切地等待诊断书,真彦眼看着昏迷不醒的母亲被抬上担架,沉默寡言的父亲却没有对孩子说什么。
真彦握住了生母的手,生母昏睡时的表情很是平静,没有一点病态的色彩,生母那头丰美的黑发原本是被一丝不苟地打理成发髻,此刻却如玉碎般地散落在枕榻上,人们无心去打理病人的头发,真彦却觉得卧病时的母亲更为艳美动人了。
生母的病却再也没有回转的迹象,病人越来越衰弱,身边的人都看出来那个时刻快来到了,临近死别,眼泪却再也无法流出,恍若萤火忽闪,消逝无踪。
病人的母亲日夜守护着,病人稍稍有些清醒时,她就握住病人的手说个不停,到最后算是哭喊出来了,病人只是徒然地撑着双目,衰弱得无法言语。
真彦不时地望着生母纯净的容颜,病人瘦弱得宛如一只蜻蛉,只有那双极度悲伤的眼睛能让人看出往昔的美貌,真彦注视着生母的脸,病人无力看他,连转头的力气都丧失了。
病人是在夏天气绝的,病人的生命就像是常夏之花上的露水,终究捱不过日暮,真彦跪倒在逝者枕边,逝者微微半张着的嘴,像是想喝清水解暑的样子,让人非常悲伤,真彦年幼的妹妹摇着母亲的手,那副天真的模样更是让人悲痛欲绝。
真彦用心看着逝者的遗容,故人庄美如佛的容颜,这辈子不可能再见第二回了。
真彦尾随着那个女人来到一栋简陋的公寓前,女人比过世时的生母要年轻一些,却无论消瘦的体貌、悲伤的气质都像极了早逝的生母。
他没法再站稳了,只能躲在树后悄悄在意着。
女人住在第一层,屋里看似没有其他人往来的迹象,女人关上门时,真彦才看清楚了公寓的凋敝。
真彦倚着树木怀想起来,如果尝试着和那个女人交往一番,甚至和她结婚,会是何等甘美,也可稍稍告慰对于生母的思慕之情了,真彦默然地记下了这个地址,他不敢在女人的门前久留。
真彦在遇到那个女人的第二天傍晚,把一个装着书信与现金的包裹偷偷放在了女人的门前。
他亲眼看着女人抱着包裹茫然四顾的表情,内心欣慰不已。
他很快收到了女人的回信,信上的落款是
“水岛宫子”,一个奇特的名字,随着书信寄来的还有原封不动的现金。
水岛宫子在信里表示对于真彦孩童般的行为的
“谅解 ”,女人语气疏离,游离不定的语言,似乎在暗示着二人可以尝试着交往。
真彦没有料想到女人处理陌生男人求爱信的从容态度,与这个女人交往吧,真彦为这份危险感动心不已。
真彦驾着车带着水岛宫子前往海边,那是在他们交往的第二个礼拜,真彦没有在宫子身上找到更多生母的影子,水岛宫子不像是实在的人物,他们的往来也只限于寒暄而已,宫子对于约会没有表露出兴趣,真彦恳求她去海边时,原本是不抱任何希望的,没想到她竟然应允了。
车子停靠在海岸上,宫子脱下鞋子,在海滩上走动着,夕阳下的侧脸令真彦感动不已,若是生母尚在世就是这个样子吧。
“七年以来,我一直在追慕着亡母的影子,现在您就在我身边,以往的悲伤与失望似乎一下子都消逝了。”
真彦悄悄凑近宫子耳边,恳切地说道。
“只是影子的话,真是让人悲伤呢。”
宫子有些倦怠地望着海上的日落,语气疏淡。
“您的存在能够稍稍抑制住我这个可怜人的悲伤,这是让我无限向往的处境。”
夕阳快要看不到了,大海变得狂暴、阴森起来,只有面对大海时,亡母的面容才会清晰浮现在眼前。
真彦望着身边的人影时,却发现水岛宫子不见了。
他们在旅宿里过夜,真彦责怪着宫子黄昏时的消失,宫子没有理会他。
真彦枕着宫子的小腹入睡,腹部的温暖让他回想起母亲,母亲正是因为分娩而变得衰弱不堪,孩子的诞生有一种原悲感。
真彦枕着小腹哭泣起来。
与这个女人交欢,会不会受到生母的责怨呢?
真彦抱着这个不安的念头睡着了。
真彦醒来时,却发现身下冰凉彻骨,没有人体肌肤的暖流,只有榻榻米的陈腐味道。
他不知所措地找着水岛宫子的身影,问遍了整个旅宿,人们却纷纷表示,昨夜根本没有一个叫水岛宫子的女人入住。
真彦绝望地望着海滩,车子还在,水岛宫子却不知去向。
他回到了那栋公寓,公寓的管理者怀着不可思议的神情告知他,住宿者中没有这样的女人。
玄关的门前只有一双拖鞋,连水岛宫子这个名字都是不存在的。
真彦上了车,车子向亡母的墓地行去。
天边升起了一轮荒凉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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