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于勒

作者: 加纳班图尔 | 来源:发表于2019-03-25 15:29 被阅读16次

我从七岁开始跟叔叔一起住,等到正式迁户是十岁了。最开始他在抚养条件里写明:不要女孩,这吓退了不少人,我的生父生母还为此紧张过一段时间,担心是新闻里那些事,但他们负担不起三个孩子了,照规定来探视我的时候一直面露难色。

在小行星带,对他那种条件的人来说,其实有不少家庭私底下都愿意把女儿迁去做童养妻——当然,官方名义上这还是不合法的,但只要不签明文的合同,举证流程很麻烦,基地对这件事的态度也很明显:谷神星需要人口。

需要人口的地方会偏袒那些在自然条件上适宜创造人口的人。至今也是这样。

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深究下去是错的。抛开繁衍人类这种道义上的借口,送走一个儿子和让女儿做童养妻其实是一样的事。不过很多人为了不深究,反而卡在这里。

作为独居的谷神星男人,叔叔的房间离肺源仓——我们管集中制备氧气的地方叫这个——比我的原生家庭近得多。这说明至少在谷神星上,他是相当的阔佬。那时候在谷神星流传一个说法,关于空气的碳酸气含量和儿童智力发育潜力间的联系。那个时候我已经发觉自己比周围的孩子聪明,既不甘心,也害怕这个传闻其实是区分房租的手段,就偷偷拿家里的终端去查这方面的事,一无所获。对,因为没买知识类数据库,连这种东西的存在都不知道,翻来翻去都是垃圾信息,最后选择这个抚养对象就是凭直觉。

关于谷神星的民风,你们在地球、火星或者太空站里应该都有耳闻,那我也就不掩饰了。

这样说不太好,但我清楚记得,当时我已经考虑过:即便经历了某些事,只要不超出某些范围,那我也可以忍受。当然,超出了的话,我也可以尝试举证。

这是机会。无论怎么样,这都是机会。在小行星带,想碰见这类东西可不容易。

什么?你问「某些」到哪种程度?(笑)你们现在还是这么看小行星带的人吗。

答案……答案是我没想好,真的,我没有想好。即便有记忆复刻——因为缺劳动力,谷神星人的第一次复刻都相当早——大多数常识我是知道的,但在当时我的思考能力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小行星带是个人情很冷漠的地方。基地法透明且强力,但能管的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多,比如小行星带的人在子女教育上有个习惯:不等大脑发育到合适的时候就给小孩提前做记忆复刻。提前两三年接受教育,拿到证书,提前两三年可以去工作,能有什么坏处?

基地法改变不了这个。还有诸如此类的很多事。

情绪不受控或破碎的人格在谷神星上都不是罕见的事,有同样症状的父母不会把这些东西的继承看成是一种伤害——这就是小行星人的文化,这是他们天经地义的生活方式。他们甚至会有一种迷信,如果孩子这么做,大脑为了消化新记忆会代偿性地加快发育,就可以更好地开发智力。

你听说过这个研究吧?就是家庭这个单位在谷神星是会解体的,就在这个世纪内。不少谷神星人都同意这个预言,至少是宁愿选择去相信它。

不不不,跟如今的空间站集群还不太一样,空间站都是同龄人生活在一起。谷神星人是祖祖辈辈要在谷神星呆一辈子的,去不了别的地方。拿行星人类的那套生活哲学来讲,生活不平衡,心灵脆弱,这种冷漠就更像是一种在自闭里挣扎的心理疾病。

在当时,我的父母刚生完第三个孩子,我是最大的那个。那屋子的生命维持系统已经非常勉强了,什么都捉襟见肘,留给我的选择并不多。

你听说过这个法规的吧?不少谷神星人没兴趣婚恋和生育,于是就有那种拿生育补贴谋生的家庭,他们的下一代很多都被安排迁户了,由合规的不孕者或独身者抚养。我和叔叔就是这样的关系。有一阵子,基地大力宣传过「原生家庭陷阱」,我挣的第一笔钱就是答应给他们的宣传办公室做例子。——他们暗示过,作为第一批家庭移民的案例,叔叔最好别让我太早出去打零工。和同龄人不一样,我确实没有打过工。

说回叔叔吧。

后来我发现他是货真价实的宅男,对对,什么都没发生,我准备好了可没被性侵(笑)。他是个很好的人,就是,友好到不太像个小行星带人。他订一些不错的信息数据库,知道刚出的神经连接游戏,我在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在谷神星他还带我去过富氧室,空间站流行的玩意儿,谷神星也有。那时候我的记忆复刻刚做到B4嘛,等C1的复刻做完,要是能通过契合性测试,我的选择就多得多了,那次他带我一起去了富氧室,足足呆了七个小时。

对啊,没有用,我甚至没感觉到醉氧——我觉得去之前他就知道多半是这样,他只说以后遇上空间站长大的二代们不用心虚了(笑)。他常说空间站始终没形成自己的文化,只要我消费他们眼里的高端东西,他们就会尊重我。

噢,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我没想过。但在我看来,他说得的确不错。

嗯……

其实我读过一个论文,关于我们这种记忆复刻得过早的人,大脑一直都在积极地重复那种适应跟消化的过程,好奇心上就很消极。

但更多可能还是——我觉得还是——叔叔就是叔叔吧。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叔叔这个存在过于完美了。高不可攀。单单接受那些他教给我的东西就已经不容易了。

其实在那个时候,我的心愿只是想成为他。我很早就知道,社会契合性测试的结果里只要有一项A,我就有机会做个和他一样的人。等我再长大一点儿,我们可以做邻居,可以一起玩合作游戏,分摊定那些数据库的钱,遇上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找他学。

直到我去做契合性测试,那一天发生的事我至今都记得。我的生父提前一天来了,拉着一个刚去做完第一次记忆复刻的弟弟,大概是我的例子验证了那个谣言,记忆复刻上他给我弟弟做得比我更早,于是他常常神情恍惚。而我的生母似乎是在第六次或第七次妊娠,因为有过流产史,不适合坐长途,没有来见我。

叔叔招待了他们。

“我们那时候这个还叫知识移植。”他有些勉强地跟我生父搭话,“如今倒是先进了不少。”

“我看也没先进到哪儿去,”我生父抱怨,“回来吐得稀里哗啦,还发烧,大儿子那时候一件这样的事没碰上。我看是越来越不行了。”

“都是第六代的设备?”

“这不清楚。倒都是在同一家教育中心做的。”

直到我们坐进轨道车,叔叔都没能想到该怎么接话。

“轨道……”我弟弟抓住车厢的扶手,忽然皱起眉,轻声念道。

“难受的话赶紧说。”我的生父说。

“没。”我弟弟摇头,但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在回忆自己有没有坐过。他如今处理不了那么多新记忆。”叔叔说,“医学上叫过渡回溯,大脑没准备好。”

“知道嘛,听说过这个事,慧极伤身,心眼堵了。”

这个名义上是我弟弟的人抿着嘴,什么话也没说,我沉默地设想他正在遭受的事:某些词语像鱼钩一样,从大脑里钓出大段大段连续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回溯,正常的思考和感知都被压制。我没能想到什么办法,当时我关于记忆复刻的印象已经很单薄了。

“叫你别去想。”生父拍拍他的肩膀说。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自顾自解释,“笨鸟先飞,不然还有什么办法。”

“是假的。”我对那个该叫他弟弟的人说,“那些记忆是假的。被编出来的。别当真。”

有那么一瞬间,我担心我的生父跟我抱怨:这么鼓励会让他记忆复刻的效果变差——事实上的确会。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我应付不好他那套小行星人世界观。

我们的轨道车在地下经过了一个很长的独立隧道,大概有五公里,也许是之前的矿洞改建的。然后我们到了基地大厅。

“嗬——我也送儿子来的,大儿子。”我生父在大厅里跟认识的人打招呼。

我在大厅里找了个自己顺眼的终端,登录以后做了一次生物识别,之后就得到了报告,提示我在受监督的神经连接过程里做过6次主观性测试和137次客观性测试(客观性测试:无意识状态下的随机大脑活动能力测试),在最终的结果上,我有四个A类潜质,可选的就业路径很密,有三分之二的推荐选项我在谷神星上甚至没有听说过,但我在里面找到了叔叔的那种。我记下这些路径,把加密信息存好,带出了成绩单。

“四个?”叔叔轻声说。

我的生父念叨了一句:“要是能分两个给弟弟们倒不错,一家子高级工。”

我们回去的路上,我的生父一直坐在我身边,讨好似的跟我说一些就业选择、人生规划之类的事情。叔叔一直很沉默。我的弟弟则一直脸色很差,亦步亦趋跟在叔叔后面。记忆的异体排斥本该是那么几分钟的事。

“我们搬家好不好。”等生父跟慢慢踱着步子的弟弟在他们那一站下车,我对叔叔说,“我可以跟你做一样的工作。”

“别说傻话。”他回答。

如今想起来,那条隧道格外长,我跟叔叔在车厢里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各怀心事。

很久以后我才能拼凑出当时他在想些什么。很久以后了。

到下车的时候我终于憋不住了:“我不想替他抚养儿子。我也不想你继续替他抚养儿子。你没有看出来吗?他希望……”

“无论他说什么,我都拒绝他。”叔叔说,“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你。”

我松了口气。

接下来他说:“我希望你去空间站。”

“去干嘛?”

“生活,观察,工作,一切。”

“我能跟你一起在基地上班,我想这样。”我说。

“四个A跟一个A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叔叔说。“记忆复刻出现以后,你只要在一门学科上有A类的潜质,你几乎百分百可以彻底掌握它。你有四个A,你知道完全掌握四类不同的学科代表什么?”

“我……我想我可以选择这四门里任何一种我想做的工作。”

“用数列算出谷神星应该存在的人是个数学老师,一群天文学家用了四十年找到它。你可以同时做数学学者和观星人,你可以做到那些只掌握一项学科的人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事:几年就发现谷神星。”

“我没想过,我从来都不想要那个。”

“我也没想过,”叔叔苦笑了一声,“四A是很珍贵的,你是我生活圈子里的唯一一个。整个谷神星也许都不到一千个。世界上没有能靠一门学科解决的难题,在这件事上,你一个人能抵一个好团队。”

“我不想解决问题。为什么我不能做个修修补补的电气工程师?”

“能解决问题是多珍贵的事,你还没这种概念。”叔叔说,“不要成为我,别这么想,成为我是可耻的事情。”

我说:“你有房子。你知道很多。你教会我用数据库。你比他们好得多。”

“你知道谷神星基地是怎么造出来的吗?我也不知道。这就是问题。”他说,“只要一个人有相应的潜力,他都能做到,这是信息复刻对人类的意义。而不是帮我这种没用的人适应这个社会。我只能适应它,谈论它的一角,但我连真正地理解都做不到。你不一样。你可以同时理解火星、地球、空间站和小行星带,你可以同时明白艺术、物质、商业和工程,你可以看见全貌,你甚至有机会改造它。”

“他们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想继续活在这里。”

“然后继续看你那个弟弟被愚民滥用的脑科学技术折磨出精神病吗?”他说,“我们依然活在太阳系里,这是最迷惑人的,因为与此同时,我们早就活在了宇宙的边缘。”

“那是他们的错,下等人都应该被送去监狱。”我说,“为什么需要付出的是我们。”

“难道你觉得这样很好。”

“我们过得很好。”

“人类的历史是这样的:生产力带来更加复杂的世界,落后的制度一直在追赶生产力的发展,以遏制更加落后的人性。要是你有幸能追上,你就应该去追。世界会因为你的优秀惩罚你,明知如此,依然这么选择,这是人这种动物能表现出的最高形态。”

“这不公平。”

“他们生来是动物,但你不全是,这本来就不公平。”

“人本来就是动物,这太傲慢了,我宁可完全做个动物。”

“那是因为你对动物一无所知。”叔叔说,“我多少知道一点,猿猴和老鼠有最近的亲缘关系。如果你有机会离开,但不这么做,你会后悔。”

我想起我的生父,我知道叔叔说的是对的,可我相信总有别的办法:“谷神星不会永远是这个样子。”

“如果你希望谷神星不会永远这样,你就该掌握更多力量去改变它。相信我,无论什么时候,如果有天你后悔去太空站,你可以回来跟我一起做个电工。”

这是那天他唯一对我说的谎话。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我的生父。听说他找过叔叔,但被拒绝了,他再也没有办法联系上我。

两个月后我来了太空站,叔叔资助我直到我进了这家研究所。临行前他给了我一张便笺。

便笺

在重力不同的地区间移民是很难的事,尤其是对成人来说,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在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常常想起他。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选择收养我是因为减税(笑),而我选择被他收养,只是因为我想要呼吸没有被一千个人用过的空气。

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人类被设计成这样,这是我们都想不到的。

从七岁到十三岁,我在叔叔家过了六年,直到今天,我对生活的最大遗憾也是没能成为他。我常常想起他,想起他跟我说的那些话。有些事我如今才知道他说得不错,如果有选择,我不会希望自己去做个电工。

我常常想起他,想起他告诉我的道理,确实没错。在驯兽这一件事上,我以为宇宙里没有谁能达到我们对自己所做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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