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初（高明昌）

 （读罢此文，我不由得想起那艰难的岁月，想起姥姥给两家——我家和舅舅家织布的岁月，也想起母亲一针一线手工做的一件件衣服的年代。慈母手中线，时时秘密缝，这画面永刻心中。谨以此文献给母亲，献给那岁月。正如作者所说:现在所有的成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人越是长大，年岁越是增长，其实都是在一步步地走回到人生的原初。）

原初（高明昌）

最近老是涌起一个念头，压也压不住——一直想再穿一穿小时候穿过的老布。这想法说出来是有点不好意思，但对母亲说就可以什么都不顾忌。我给母亲去了电话，意思是请她把箱底的老布翻出来晒晒，再扯几尺给我，我请老裁缝做几条短裤。母亲呵呵一笑：你是不是没有裤子穿了？我说，裤子一条也不缺，价钱也很贵的，料作也不错的，但都不是老布，所以做几条老布裤子穿穿。

母亲同意了，说，哪一天回家全给你。母亲很细心，特意叮嘱两点：一是出门旅游，到泳池浴身去时，要在家里先换掉的，否则，别人家要笑你穷的。二是要我跟妻子好好商量，要征得妻子同意后再做、再穿，理由是裤子穿在自己身上的，看是在别人眼里的，看不上眼，夫妻寻相骂是不值当的，所以要听听意见的。我没有与母亲讨论下去。母亲老了，惹母亲不开心是我的不孝，所以说，回家商量了再告诉你。

回家真的商量了。妻子没有听完就拍手，好的呀，实惠、时髦，多做几条好了，可以轮着穿。妻子的话听上去是不假的。她补充说，老布拿回来后，她要先出一出水，毕竟几十年存在箱底了，有霉点的，有馊味的，出水后晒晒，然后由她去找裁缝做。她说，老布裤子越穿越软，越穿越薄，越穿越顺，人老了，皮肤也老了，碰不起了，穿老布没有任何副作用，多做几条，夫妻俩都穿。

我没有接话头，想起了小时候的穿着。当年我们天天穿老布，都没有觉得老布有这样的好，看见镇上的人穿着洋布，心里很羡慕，希望自己有件洋布衣裳穿就很开心了。所以当的确良料作的布面传到镇上的时候，每家人家都愿意省着嘴巴，半年一载也要腾出钱来买段布匹的。到后来有人穿了件的确良的衬衫时，小青年之间还偷偷地相互调穿几分钟来感受是否真的“凉”的。

这跟脚下袜子的穿法一模一样，我们原先的袜子都是土布做的，纱线织的，后来有了尼龙袜、腈纶丝袜子，很薄的，式样多，颜色也多，不起皱，穿着很轻松，也很好洗涤。在我们眼里几乎没有一丝的缺点。其实大家为了面子，都隐瞒了一个事实：就是一天穿了那些袜子，鞋底都是汗渍，脚容易臭，脚趾容易潮湿，到后来乡下脚都变成了香港脚，但是因为好看，也因为面子，大家依旧向对方隐瞒着对方其实知道的秘密，几十年就这样穿过来又穿过去。

真正认识老布的好，也是一件非常漫长，又是非常艰难的事情。我总觉得是在大家有饭吃，有活干，日子过得红火的时候，大家生发了许多的想法，突然觉得自己滋润的日子里，原来比穿得好看更为重要的事情是穿得要舒适、健康，或者说生态。大家认为衣裳袜子原来还是棉做得好。后来大家就再一次穿了棉做的衣裳，包括短裤。但是大家又考证下来，其实到店里买的棉料的衣衫，还夹杂些许不棉的成分，怎么办？终于悟知，真正的不掺一点杂糅的棉布是在乡下父母压箱底的老布。

老布是人工织的，加工程度没有机织的匀称，花样也不及机织的漂亮，说到底还是不好看，不宜外穿。穿了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不说影响市容与否，单说影响心情，既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所以穿在哪里，确实有点讲究。但不管怎么说，我总觉得把过去的时光裁剪了做成衣裳，穿在身上，许是这般，确实可以寻回人们来时的一路尘烟，然后再溯源而去，精神是会得到一些愉悦的。而且现在所有的成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人越是长大，年岁越是增长，其实都是在一步步地走回到人生的原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