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在天边烧起来,和山梁上成片的玉米地和稻田交相辉映。
村民们都赶着黑夜来临前的最后一段黄金时间,收割已经熟透了的庄稼。
鸡鸭已经归圈,浓密的树林轮廓开始模糊不清。夜里活跃的虫类,已悄悄做足了准备。
风一吹,有了丝丝缕缕扯不断的凉意。白日的暑气,降温后在草丛中凝结成露。很细很微的一滴滴,有的挂在叶尖,有的趴在叶脉上。
通常这个时候,我正在把割好的牛草,拴在背篼上,赶在天黑前回家。
山区里,开垦出来的荒地都是要耕种的,离不开牛,而牛又没有草地放牧,只有人工饲养。
为了能喂好牛,要到处找好的草料。于是山坳里,林深处,到处都留下了我的身影和脚印。葛藤拴紧矢茅草,还要削尖一根树枝,插进高耸的草尖上。
沉甸甸的背篼压在双肩,汗水蜂拥而至。晚霞照在涨红的脸和暴露的青筋上,斑斓得耀眼。
雾气上升,暮色降临。妈妈挑着水桶,一遍一遍往返在家和井台之间。灶头还是一片黑漆漆。而四野里已经有飘散的炊烟和饭菜的香味。
土狗汪汪声此起彼伏,似乎在宣告,在这个时间段里,将交由它们行使主权。
阳光把庄稼烤得黄透,却把人晒得焦黑。没有开灯的房间里,看不到人,只听到压抑不住的呻吟。
和时间赛跑,又和毒辣的太阳对着干。爸爸是家里面另一头货真价实的老黄牛。
目前所有的抗争,都以爸爸的坚韧和勤劳取胜。但日积月累的劳作,在他的身体和骨骼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伤害。
大部分时间,它们都是小打小闹的吓唬吓唬人。但这个夜晚,却来势汹汹,有一种蓄势而发的迫切。
家里的猪群在圈里集体的哼哼,牛等着喝水和喂草。劳累了一天的家人,肚皮早就唱起空城计。身体里流出的汗已结晶,也在等待着最后的清洗。
妈妈给我一盏带罩的灯,一边交待:“我在家做饭,喂猪喂牛,你去四队把张医生请来”。
天已成墨色。我走过秧田,不管田里悉悉索索活动着的是什么,我都不敢去想;我走过人高的玉米杆,前不见灯火,后不见人迹。风唰唰,叶子欻欻的,像很多人在一路小跑。我的后脊梁开始冒冷汗。
前面就是堰塘了。塘坎上长着一转的李子树。那是我最眼气的地方。空气里全是李子熟了浓郁的香味。可此时我却三步恨不能化作两步。
当我赶到张医生家时,他正从地里回来,洗了把脸,挎上药箱就跟我上路了。
张医生拿了一把大电筒,明亮的光柱照得月亮星星也失了光华。
经过堰塘时,不知是熟透的果子还是其它什么,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玉米地里,亮光探照过的地方,有什么在惊慌失措的逃窜。
秧田里,伴随着吞咽声,凄厉的哀叫一阵又一阵不绝于耳。
蚊子网一样嗡嗡作响,那是猪圈旁边的粪坑。妈妈闻着脚步声迎出门来,寒暄几句,就直接引进卧室。
眉头紧皱的爸爸,看到医生来了,疼痛似乎也减去几分。张医生翻一下眼皮,看一下舌苔,再把一下脉。病情的诊断就了然于胸了。
从药箱里掏出玻璃瓶药水,兑匀后打上一针,然后再配出不同的药片,一包一包分好。嘱咐如何服用。
这边,妈妈的荷包蛋开水茶已经做好。茶水下肚,诊费算好,那边爸爸已鼾声如雷。
送医生出门的时候,才发现田野里蛙声如潮,天幕繁星点点。
这该是多么美好的夜晚呀,我却一直在恐惧中渡过。
我原本很怕黑,黑暗笼罩下的世界,一切都是影影绰绰,危机四伏。
可我更害怕失去。失去生存的依靠和亲情的抚慰。
爸爸历来多病。他是用命在与天地搏斗,换回一家的温饱。
所以小时候心底最深的恐惧,就是害怕爸爸会突然离去,再不回来。
直到爸爸在我成年后,终于放心的弃我而去,因为那多年的担忧打底,我也顽强的挺了过来。
只是我的记忆深处一直完好的保存着这副画面。残阳如血的傍晚、风飒飒的薄暮,彷徨无助的我,一个人学着去无边的黑暗之中,寻求帮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