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魔

（一）

嘉雯上下班时都要从大厦底商的一排橱窗外走过，每次都会下意识的看看玻璃镜中的自己，不光是这个橱窗，只要是能映出自己模样的反光物体，她都要停下来看一眼。

嘉雯很喜欢女同事May聊天，因为在如何臭美的话题上俩人十分聊得来，特别有默契。

“我觉得今天这条裙子不好看，真不应该这么穿，像个滑稽的小丑一样。”嘉雯因为衣服的问题心情特别低落，要命的是还要穿上一天，晚上回家才能换掉。

“我觉得还行啊，没有那么不好看。”May让她站起来看了一圈说。

“可是我出地铁的时候，在过道的镜子里看了一眼，觉得搭配得不好，很臃肿，如果穿件紧身的上衣就好了。”嘉雯皱着眉头，总想用手把衣服按得扁一点。

“那个镜子确实会把人照的很难看的，我每次从那里走过都不愿意扭头看。”

“你知道是哪个镜子吗？”嘉雯想起地铁里并没有镜子，自己说的所谓镜子，只是一段被贴上了反光材质的墙壁。

“知道啊，就是靠近大门的墙壁上啊。”

“噢？啊！哈哈哈！”嘉雯郁闷了一上午，因为和May的默契情绪又高涨起来了。

爱美的女生大概都是这样的吧，喜欢在任何可作为镜子的物体前面观察自己的形象。没人的时候，她们可以在镜子前站很久，肆无忌惮的，前后左右全方位的看，但这远远不够，因为在不同光线与环境下观察自己，美和丑之间有着一道常人难以想象的鸿沟，最美的时候能照出范冰冰的感觉，最丑和凤姐差不多，这么一来就需要更多的镜子来平衡这中间的差距。除了镜子，我们身边那些无处不在的反光物体都不会被爱美女生错过，而这些物体由于粗糙和明暗程度的不同，上面的自己也都是不一样的。

随时随地观察不一样的自己，这种乐趣，不是爱美的人理解不了。

但女生这么喜欢照镜子，目的并不是为了观察自己在不同视觉条件下所表现出来的多样性，至少大多女生对这个现象兴趣不浓，其实她们想要的是，从自己观察到的画面里挑出顶顶好看的那个，作为对自己外表的最终评判。如此一来，就会有很奇怪的现象出现，一个外人眼中六十分的女生，她自己的评分很有可能去到九十分这么高。

所以当我们发现某个女生简直自恋的令人莫名其妙时，请原谅她，她是真心认为自己貌如天仙的。

嘉雯认为自己的初始长相可以打八十分，这个分数还算比较客观，大多数见过她的人都会认为她长得还可以，如果好看是八十分，那她起码能有七十五分了。但大家见到的她，是经过了眉笔，各种刷子和膏粉的精心雕饰之后的模样，而这时的她给自己的分数已经有九十分了。这一点她并没意识到，也没必要，开心是自己的，不需要他人的首肯。

她最不能容忍的是身边那些不修边幅、不能从心眼里热爱美丽的女生。

她在公司做销售，时常要跟会计小影打交道。小影是个初始长相八十分，但一年到头素面，短发，牛仔裤的姑娘。

“啊！小影，你这件Ｔ恤的剪裁太老式了，我妈都不会穿这么难看的Ｔ恤”

“呵呵……”小影尴尬的笑。“我不会打扮，就，就随便穿了。”

嘉雯认为一个女生不懂打扮，简直和男人没本事一样的罪大恶极，这时常会激起她的愤慨。

“不懂你就要学啊，谁都不是天生就会的。网上有很多教你怎么穿衣服的地方，豆瓣的小组啊，时尚网站啊，你要经常上去看看嘛。”

“哦……可，可是，我，我不感兴趣。”小影平时说话没问题，虽不算伶牙俐齿，但也逻辑清晰，吐字流利，可只要一跟公司里这群嘴巴整天叽叽喳喳不停的女生说话，就会口吃，谁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有另外一个人拽着她，让她别说了，别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啊！竟然有女生不喜欢打扮！那你平时都干些什么啊？”

“有很，很多事情可干的。”小影低下头按她的计算器，不再看嘉雯。

嘉雯挠破脑袋也不能理解，一个女生除了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之外，还能有什么更紧要的事情要去做？可能对嘉雯这类女孩子来说，人生该有什么目标这种大问题，一旦处于女人必须要漂亮的观念之下，它的答案就像被黑布盖住一样，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知道了。

还好，嘉雯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搞清楚那些太过宏大的问题，如果非要搞清楚的话，那也是变美丽之后的事情了。如今要做的，一个是挣钱，有钱之后就要变得更美丽，更美丽之后大概就是挣更多的钱变得更美丽，其他的都是小事，没空想。

她每天都是从忙碌开始，一大早起床，在镜子前花掉一个半钟头化妆，穿衣服，不满意，换掉再穿另外一套衣服，如此这般若干回才能出门。从家门出来往左拐是去公司的方向，会经过一溜几乎接到地面的落地窗，二单元的窗上挂着一幅漆黑的绒布窗帘，印象中好像从来没打开过，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位住户，是因为敏感怕光，所以就算大白天也要把窗帘拉的紧紧的？还是根本就没人住？但不管怎么说，这扇落地窗倒是个不错的镜子。嘉雯最喜欢在这扇落地窗前面停留，尤其是夏天的傍晚，在光线最柔和的时候看自己，简直美的难以置信，如果正好旁边没人经过，她会在那里注视许久。

就是这扇落地窗，反射到她眼中一个朦胧的身影，窈窕妩媚，依稀能看出光滑的皮肤，还有在各种颜料的努力之后，再由暗淡的光线虚化所呈现出略显立体的五官，她不得不给自己打出九十的高分。

然也有她极之不喜欢的地方，像公司外面停着的那一溜车的窗玻璃就很不友好，那些茶色的窗玻璃感觉乌乌暗暗的，可出乎意外的是，它们反映出来的人像却非常清晰，清晰得脸上一点点的缺陷都会被放大，比如嘉雯的颧骨有点高，一眼看去，好像脸上就剩下颧骨了，其他部位会被自动忽略。尽管如此，嘉雯走过时还是忍不住要看一眼，期待着某天可以有个质的飞跃，可惜奇迹至今都未发生，不出意外，她会一直试下去，到老得不忍再看镜中的自己。

所有这些对嘉雯来讲都是自然而然，必不可少，就跟人必须吃饭喝水一样，绝不会在某个清晨，如大梦初醒般的问自己：为什么我要花这么多的时间重复去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嘉雯绝不会有这样的疑问，她在公司里有若干志同道合的女朋友，大家有着共同的理想和目标，就是要美丽。在她们之间有着一种不可言喻的默契，比如在公司的洗手间里，几个人会在镜子前聊很久，没一个人的眼睛离开过镜子。当一个人说我喜欢上一条什么样的裙子，马上就会有人说得出淘宝上哪家店里有得卖。当有人提议说有便宜的面膜，不如我们一起去团购吧，立刻呼啦啦的一群人加入。就是这样的默契把她们连接在一起，成为一个表面上看起来坚不可催的联盟。

但十分微妙的是，这个联盟又随时都会土崩瓦解。她们表面上看来其乐融融的关系里隐含着若干不稳定因素，最严重的大概就是每个人都不安于在人群中做一枚绿叶，哪怕她长得极其难以入目，争当旁人眼中最美那朵花的心从未停止过跳动。

（二）

公司里要新来一位高大帅气的经理，而且据说很多金且未婚。这消息就像一枚小型炸弹在一众女青年中间炸开，大家虽然不动声色，但只要握起闺蜜的手腕，就知道形势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

“你见过咱们新来的经理吗？”嘉雯吃午饭时候问自己最要好的女同事May。

“没见过啊，他不是明天才正式来上班的吗？”May趴着饭，连头都没抬。

“可是隔壁的小枫说你见过他的哦……”嘉雯嘴里慢慢的嚼着一根青菜，眼睛看着她。

“你听她瞎说！我只看过照片，新经理是我同学工作的那家猎头公司推荐过来的，我看完了但没存，怎么，你想看啊？”

“没有很想看，但确实有点好奇就是了。”

“明天不就能看到了嘛，长得还行，和那个谁比较像，就是那个演金三顺男朋友的那个。”

“玄彬。”

“对，玄彬，但没有玄彬那么清秀。”

嘉雯没再说话，吃完饭没有像往常那样挽着May的手一起走，和她隔开有一个拳头的距离。平时都是嘉雯主动去挽着May的手，今天没这么做，但May并没留意到，她是个比较粗线条的姑娘。

嘉雯心里不痛快，因为May没有把新经理的照片给自己看，这也就算了，可竟然告诉了隔壁办公室的小枫新来的经理长得像玄彬。关键是May根本不喜欢小枫，说过很多次小枫身上的香水味很刺鼻，妆画得太浓，像夜总会拉皮条的。嘉雯问她你怎么知道夜总会拉皮条的是什么样的？May说够风骚就行喽，嘉雯说做小姐也要很风骚的啊，她就哈哈大笑，说小枫长那个样子值得男人在她身上花钱吗？

显然May不喜欢小枫，但嘉雯和小枫的关系还行，俩人平时没什么交道打，偶尔互相打听一下衣服化妆品在哪买的之类的信息，也算融洽。小枫长得不至于像May说的那般难看，属于中人之姿吧，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危险性，就这一点来说嘉雯对她讨厌不起来。不过鉴于May不喜欢，嘉雯一般不会和她过于亲近。

快到公司了，嘉雯忍不住问May：“为什么小枫知道你有新经理的照片呢？”

一说起小枫，May就会显出厌烦的神情，把眉头皱起来，声调提高，整个人亢奋起来以抒发不满情绪：“她仗着自己做人事，人面广，整天勾三搭四的，以为自己多漂亮呢。前几天到处说新来的经理多帅多有钱，好像人家帅有钱跟她有什么关系似的，我昨天问他，新来的经理是不是长得像韩国明星，演金三顺里的那个啊？哈哈哈！”

“哦，原来是这样……”嘉雯挽起May的胳膊，愉快地回了公司。

第二天一早，公司里明显流动着一股与往常不同的气息，该怎么形容才贴切呢？应该是春天的气息吧，虽然现在是盛夏。女孩子们的桌面比平时都要整洁，说话声音柔声细气，都穿着漂亮的裙子，一位四十岁已婚男同事一进来就说，今天的感觉简直如沐春风一般哪。

一个上午，每个人都正襟危坐，把腰板挺直，时不时拿出小镜子照照，偶尔发现一点拿放大镜都看不到的瑕疵也很紧张，怕新经理偶尔过来巡查时发现，影响自己的形象。

但到了午饭时间新经理也没出现过，大家都已经绷得腰酸背痛了。嘉雯站起来想伸个懒腰，发现小枫和一个高个子男人有说有笑的从办公室门前走过，只看到男人的侧面，三十岁的样子，头发略长，大概能有两寸的样子，在头上散落得不太规律，但整体看其实表达的是一种凌乱美，脸型有些像石刻，边角过度的很美，眉眼有些像韩国影星玄彬。

嘉雯马上扭头看了眼坐在左右方的May，她正皱着眉头盯着门外。

“喂！May！”嘉雯朝May的座位走过去。

May把头转向嘉雯，眉头还是皱的紧紧的。

“刚才和小枫一起走过去的就是新经理吧？真的蛮帅的。”

“切！~”除一个语气词May什么都没说，因为办公室里有两个跟小枫混得不错的女孩。

“中午吃什么啊？”May的脸色终于转回正常的颜色，故作轻松的问嘉雯。

“吃米粉？”公司楼下的米粉店是俩人经常的落脚点，一顿饭平均消费十五元。

“今天不吃米粉了，去俏江南！”

“啊？”嘉雯有些犹豫，俏江南的消费远远超出自己的能力，每月除去置装费和护肤费，剩下的钱顶阔气也就偶尔吃个中等馆子。

“走吧，我请你。”May搂着嘉雯的肩膀走往外走。

“为什么非得俏江南啊？那么贵。”嘉雯还是犹豫，虽然知道May心里有气，但也不用跟钱过不去啊，嘉雯常年减肥，对吃好好喝好的兴趣已经不浓了，对把钱往饭店扔总会感到愤愤不平。

“出去跟你说。”

出了公司，May才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憋了半天的气。

“那个丑八怪狐狸精搭上谁了，肯定是要去俏江南的。”

“噢，原来是这样。可如果她没去呢？”

“咱们去了先偷偷在门口看一下，如果她在，咱们就进去，找个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坐下，看他们都在干些什么。”

“行！”

到了俏江南，本来以为要费点功夫才能勘察到小枫他们的行踪，结果俩人就坐在大门左边的窗前，从外面就能看到小枫和新经理正聊得眉飞色舞，她笑起来的样子，用May的话说就是，像一头撒欢的野猪。嘉雯以前不觉得，但这时候再看小枫，也认可May说的蛮有道理的。

这时候店里几乎满座，俩人进去并没引起小枫的注意，她们绕了一大圈坐到了小枫的后面，其实完全不用担心被小枫发现，现在就算她妈来了她也看不到。

坐下之后点了两个最便宜的菜，尽量眼睛不去看前桌，怕小枫对面的经理注意到之后看过来，那样的话被小枫发现的可能性就大了。

“啊？你也喜欢健身啊？我非常喜欢。”小枫的声音很妩媚，都让人有点想不起来她平时女汉子的模样了。“每天下班都会先去健身房，你在哪间健身房？”

“美洲豹。”经理的声音属于比较浑厚的那种，也就是说一个男人最值得拥有的声音。

“啊！这么巧！我也在美洲豹办的卡，我办的是钻石卡，所有项目都可以参加，我最近在学肚皮舞呢。”

“是嘛？不太好学吧？”

“嗯，初学比较难，但我练了几个月了，胸和胯现在越来越灵活，你看，就这样。”

听到凳子晃动的声音，嘉雯两个都在偷笑，特别想扭头去看看小枫三十寸的粗腰到底能有多灵活。

“还有眼神，你看，一定要很灵动，深邃和让人感觉难以企及。”

凳子晃动的声音停止了，此时她定是在展示深邃和难以企及的眼神呢。嘉雯实在忍不住看了眼小枫对面的经理，她的角度几乎可以看清楚全貌。

那个长得像玄彬的男人正在礼貌的微笑，但脸上的肌肉正在有节奏的晃动，为了控制住不让自己大笑在做着最大的努力。

嘉雯捂着嘴扭过头，看到May也在捂着嘴，都已经快忍不住了。俩人快速的吃完，买了单，一出大门就开始大笑。

“今天算是来对了，三百块钱看场滑稽戏，一人一百五，划得来啊，你说是不是啊，嘉雯？”

“划得来，划得来，本年度最佳。”

俩人捂着肚子笑了足有十分钟。

“May，你觉得新经理是不是很帅啊？”

“还行，是你的菜，但我喜欢更粗犷一点的。你喜欢他啊？”

“哎呀哪有，看到长得好看的多看几眼就是了。”嘉雯笑眯眯的挽着May的胳膊步履更显轻松了。

（三）

一个下午，嘉雯脑袋里会时不时蹦出经理的样子，眼睛总是往门口瞄。新来的经理叫方哲，蛮好听的名字，可他一直没出现过，这样好，也不好，好的是这么完美的男人，本就应该用宝石盒子装起来，不要出来让那些庸脂俗粉随便惦记，不好的是，实在想再次见到他，如果正好他一眼也看到自己就更好了，电光火石间的一幕会是怎样的震撼啊！

方哲有很多让嘉雯着迷的品质，排除见到之前同事间对他夸张的渲染，有钱啦，帅气啦，这些确实是个很重要的铺垫，没有的话，后面的感受就都无从谈起了。但此时他更为显著的长处占据了嘉雯的内心，走路时微微抬起头的自信，面对一个小丑的拙劣表演时的不动声色，他的机灵，周到，谨慎等优点让嘉雯清楚地感觉到，和这样的一个人相处肯定是舒服且愉悦的。

中间部门经理过来敲了两回她的桌子，只是轻轻地敲了下桌沿，提示她今天需要联系的客户电话还没打。嘉雯抬起头，正好和部门经理的眼睛对上，那双眼睛对她温和的笑了一下。

部门经理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子，已婚，孩子五岁。她总是一副温和的样子，不管员工出了什么错，都不会大声斥责，就算是提示下属不要偷懒时，为了不让这个行为显得过于严厉，还会附送一个微笑。而隔壁部门的经理则不然，一点小事就要发火，有时候甚至是毫无来由的，大家都很羡慕嘉雯这个部门的人，嘉雯自己也觉得有个像大姐姐一样的上司很幸运，可是当和别人说起时，为了显示自己的深谋远虑，她会摇头说：“不爱叫的狗咬起人来才狠呢。”其实经理从来没咬过她。

第二次被敲桌子之后，嘉雯打了几个电话，对方的话语间有些推托搪塞的意思，嘉雯也就顺水推舟的把事情拖到下一次。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好友问要不要一起吃饭逛街，嘉雯说有事，收拾好东西就急着往家赶。最近她迷上了塔罗牌，想回家占卜一下运气。

今天这一路比平时要慢好多，嘉雯下了车就快步的往家赶，看起来一幅风尘仆仆的样子，快到家门口时，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就在那扇最喜欢的落地窗前面。其实她并无意想照一下自己的模样，有比这重要得多的事情等着呢，只是像有什么东西拽着她一样，猛地一个急刹车。

嘉雯回头看了下，没人，更远的地方有两个遛狗的中年女子，又看了眼落地窗里面的自己，那个嘉雯也在看着自己。

“你喜欢方哲是吗？”

嘉雯纳闷的四周看了一圈，搞不清楚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那人怎么知道自己喜欢方哲？最后目光落到落地窗的自己身上，细看之下那个人又不太像自己。

“过来吧，我会让方哲爱上你的。”

嘉雯可以确定声音是来自落地窗中的自己，理论上那个人应该是自己，但此时这个肯定不是。正常从窗子里映出的影像是嘉雯脚下的小路，还有临近的另外一栋楼，但现在看到的是一条十分深邃的通道，一直伸向很远的地方，结束在一点微光之中，一个人站在通道的中央，这景象简直就是地狱的召唤。

这个人在朝着嘉雯招手：“过来吧，我会让方哲爱上你的。”

不能不说这个许诺实在太诱惑，但镜中的景象让她感觉惊恐无比，“我会让方哲爱上你的”这句话一直在耳边循环，慌乱之下并没理解到这句话的含义，她想的是，地狱，真的有地狱。

她想拔开腿往家跑，却不想直直地朝着通道冲了进去。

“完了！”巨大的惶恐持续了有一两秒钟，当她真正置身于通道中时，情绪马上变得舒缓下来。

从外面看是一条暗沉的通道，但其实里面很宽阔，甚至可以说是无边无际，也不是沉闷的灰色，用“像是踩在七彩祥云之上”来形容应该是最合适的了。

嘉雯转了一圈四面张望，又用脚认真的踩了踩地下，因为地面给人的感觉是一脚下去就会踏空，但实际上却是实实在在的。嘉雯觉得神奇极了，看着对面的人愉快的问：“这是哪里啊？”

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啊，像是大自然精雕细琢的完美作品，这一点是嘉雯问完了才发现的。

“这里是镜子的世界。”

“镜子的世界？”嘉雯一脸的疑问。

“每一样东西都有它自己的世界，一面镜子，一本书，一个杯子或者你晚上抱着睡觉的一只玩具熊，如果你对它着迷，真的沉溺在对它的爱里面，你就有能力进入它的世界。”

“噢……我掉进镜子的世界，大概就是说我对镜子很着迷喽。”嘉雯想了下，憨憨的笑了：“我确实蛮喜欢照镜子的，女生嘛，都爱漂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是镜魔，我就生活在镜子的世界里。”

“就你一个人吗？”

“对，就我一个人。”

“可你一个人不闷的吗？”说完嘉雯好像想起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焦虑的跺起脚来：“那我是不是也不能出去了？”

“不，你可以出去，是我召唤你进来的，我自然能送你出去。”

“哦……”嘉雯舒了口气，认真端详了一下眼前的这位美丽女子，基于人类世界对美丽女子的定义各有不同，她应该算是雕塑家最喜欢的类型吧，实际上她的确很像雕塑，太完美了，身体纹丝不动，除了说话时，她的嘴一张一合，偶尔发“呜”音的时候，嘴唇上会起一些小褶皱，可以让人确定她不是一尊雕塑。

“我会让每个有能力进入我的世界的人实现一个愿望，对你，应该是希望得到方哲吧？”

“对呀！对呀！”嘉雯激动得心砰砰跳，知道镜魔对自己的那个许诺应该就是得到方哲。

“你可以得到他，当然，你还需要帮我做一点点小事。”

“让我做什么都行，多大事都行。”嘉雯忙不迭应承下来，生怕晚了镜魔会变卦。

“不需要你做什么大事，就是很小的小事。你每天给我拍一些女生的照片，尽你的可能，越多越好。”

“就这样吗？就是拍下照片就行？可是你要女孩子照片干什么呢？”

“这个你不用知道，就当是我的一个喜好吧。”

“行！我把照片给你之后，我的愿望就能实现是吗？”

“是的，但我需要一百张。”

“没问题！这一点都不难，我公司里就有几十个了。对了，年纪有要求吗？”

“不要超过三十五岁吧，还有，我要现拍的照片，不要随便找些女生照片糊弄我。”

“好嘞！可是我怎么交给你呢？”

“我每天晚上都会叫你一次，你在镜子前等我就行。”

“嗯，嗯。”嘉雯正点头答应着，随即发现自己又站到了落地窗前，就像从天堂回到了人间。

嘉雯定定的站了一会，有点不相信已经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她不敢挪动脚步，此时四周的景物尽管熟悉，但给她一种不真实感，怕不小心一脚踩进漩涡。过了好一会，就像从梦魇逐渐地清醒过来一样，她转动眼睛往旁边落地窗里看，发现那个通道没有了，又回到了平时看到的样子。

她深吸了口气，仔细回忆刚才与镜魔相遇的情景，感觉恍如隔世。那么刚才自己所经历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者只是个幻觉？

她走到窗前努力的往里看，希望能找到哪怕一丝微妙的暗示，让自己可以确定镜魔是真正存在的，这样自己的愿望就能得以实现。但什么都没有！

不管了，嘉雯想，明天自己还是拍些照片预备着，如果镜魔真的存在，她晚上自然会来找自己的。

（四）

嘉雯回到家里，摆弄了会塔罗牌，可心思总是在别处，干脆扔到一边，躺在床上想事情。

真的有镜子的世界吗？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还有书的世界，玩具的世界，如果我喜欢上一本书，对它爱不释手，那么我就有可能进到一个也许和镜子的世界一样的空间里，也可能是另外一个更诱人的样子，然后就有个书魔出来完成我一个愿望。

想想似乎也很合理，做任何事想要成功，痴迷是不能少的，尤其是自己这样一位美丽，善良的女孩，好运降临到自己身上本不就是必然的吗？如果是小枫的话，那就太不公平了，她只爱好勾三搭四。May倒是个可爱的姑娘，但给她的话，怎么都比不上自己亲自拥有。

嘉雯几乎可以确认镜魔给自己好运是板上钉钉的了，兴奋得躺一会，起来一会，给手机充电，充电宝也都充满了，这样就可以拍很多照片了，把衣服翻出来一件件的搭配，连整个星期该穿的衣服都准备好了，争取方哲每天见到自己的时候都会眼前一亮。

折腾到五点才困极了睡下，闹钟差点都闹不醒她，还好昨天把该穿的衣服都备好了，洗脸刷牙化妆的时间就变得很充裕，化好妆，又在镜子前练了会微笑和站姿，确定自己可以把地铁上八成的男生迷倒才出门。

一路走到地铁站，嘉雯才发现，要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女生拍照片并没想象那么容易，昨晚她想的是，把手机拿在自己前面好像要自拍的样子，然后咔嚓，不知不觉就拍了，虽然大庭广众之下做这个举动比较招人笑话，但为了幸福做一点牺牲怎么都不为过。但实际操作上还是有困难，迎面走过好几个女孩，可嘉雯一直没鼓起勇气拍，目标太明显了，怕对面的女孩一旦觉得自己其实不是自拍，非要看自己手机的话就会惹麻烦。到了地铁站倒是拍了几张，可光线不好又不能开闪光灯，加上人头攒动，不是太暗了，就是一下子好几个人出现在镜头里。

出师不捷。出地铁之后大概要走五分钟，是一条大路，路边有一家露天咖啡馆，嘉雯在边上的一个凳子上坐了下来，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拿手机试了下，不错，这个角度可以把人全身都拍清楚，也不张扬，像是一个人习惯于把手机停在眼睛前面看东西的样子。好，就这里了，午饭时间应该最合适，人多，光线足。

一个上午嘉雯都有种胜利在握的感觉，先是在电梯里遇到方哲，他自然还不认识嘉雯，但出电梯到公司大门这段路他扭头看了眼嘉雯，微笑，点了下头，到两人一起走进公司大门时，方哲终于用他富有磁性的男中音说话了：“哦？你也在这里上班。”

这个现象可以说是非同小可，如果换成别的女孩子，方哲未必会注意到，更不会主动打招呼。再有就是在茶水间又再次遇到他，他真是个绅士，帮忙从柜子上把咖啡罐拿下来，问需要糖吗？他为什么要这么问？是想知道自己的生活习惯，以便于将来大家交往吗？

太多的迹象表明方哲总有一天会是自己的。镜魔说的是真的。

嘉雯中午在露天咖啡馆收获颇丰，一共拍了十几个女孩子照片，都很青春靓丽，本来可以拍更多的女孩，但多数因为太丑被嘉雯剔除在外了。她宁愿把完成任务的时间拉长，也不愿意让不漂亮的女孩进入她的镜头。

“嗨！”

嘉雯正在翻看手机里女孩子们的照片，May从后面拍了她一下。

“刚才想叫你一起吃饭，一眨眼就不见了你，原来一个人跑这里来喝咖啡。”

“今天想一个人坐会儿，也到时间该回去了。”嘉雯说完就站了起来，手里握着手机，看了眼面前的May，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今天这件衣服真好看，让我给你拍张照。”

May低头看一眼身上，随即摆了个姿势。“是吗？我都没觉得……”

“好看，你看！”嘉雯把刚照的照片给May看，May在她的指引下似乎也觉得很好看，变得眉开眼笑的。

“嗯，确实挺好看的，你现在就传给我吧。”

嘉雯下班之后跑到距离家和公司都比较远的一家冲印店，把照片打印出来，店主把照片交给她的时候还开玩笑说，你是星探啊，拍这么多美女。嘉雯被他说得有点心虚，想着明天得换一家店。

晚上嘉雯一直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手里捏着一沓相片，就算去厕所也要在镜子前站一会，怕误了镜魔找她的时间。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仿佛又回到了小学课堂上，老师嗡嗡嗡的发出催眠曲一样的声音，每次看表都才过了不到十分钟，可她却感觉时间从童年跨到了成年，老师在课堂上讲课让人昏昏欲睡，一睁眼，镜子里是一个成年的自己。

等到十点多的时候——其实也就三个钟头而已——她几乎要绝望了，但这往往是扭转乾坤的重要时刻，那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来吧！”

嘉雯再看镜子时，里面的场景变成昨天看到的那样，还没多想什么，自己就已经进到里面了。

嘉雯发现今天的镜魔与昨天稍有不同，但又说不清楚哪里不同，就是感觉似乎有活力一些，不那么像一尊雕像了。

“今天拍了十八张照片，给你！”嘉雯想走上前去把照片交给镜魔。

“放在你脚下就行了。”今天镜魔的声音也有了些许起伏，而昨天就跟心脏停止跳动时机器拉出的一根直线似的。

“噢……”

嘉雯刚把照片放下，转眼间就回到了自己房间。她坐在镜子前，摸着心口，心脏跳动的厉害，快受不了了。是真的！全是真的！我想要的都能得到！她看了眼镜中的自己，脸色红润，皮肤晶莹剔透，美的简直可以去征服世界。

这一晚睡得特别踏实，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第二天嘉雯胆子大了许多，路上也敢给对面走过来的女生拍照片了，拍了好多几张，没出什么岔子。到了公司，发现May请病假了，她上班这几年从来没请过假，嘉雯给她打了个电话，那边的May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说这几天都不能上班了。一开始嘉雯没在意，以为只是生病了，但不知怎么的，突然又感觉有些不对，但说不出哪里不对。中午一下班她就打了个车跑到May的住处，倒是不太远。

第一眼见到May，着实把嘉雯吓了一跳，头发白了一半，脸色憔悴，一下子老了十年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嘉雯看着May的头发，四肢都麻了。

“昨晚觉得头痛睡不着，又很烦躁，结果早上起来就变成这样了。”May眼睛又红又肿的，怕是哭了一上午了。

嘉雯摸着她的头发，心里刀割般难受，对比昨天开始略显活泼的镜魔，此时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嘉雯满心的后悔，为什么要突发奇想的给她拍照呢！本来怕给公司里的女孩拍照会惹麻烦，已经决定了只拍外边的了，可昨天也不知怎么的，手贱给自己好朋友拍了一张。假如可能的话，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May再回到从前的样子。

回公司的路上嘉雯一直在哭，心里默念，“May，我是无心的！我真的是无心的！”

下了车，嘉雯用纸巾仔细擦拭了下眼睛，怕眼泪把睫毛膏弄花掉。就在这时，发现方哲跟一个女孩很亲密的往公司大楼走，俩人距离近的只有情侣才会有，而女孩子竟是财务部的小影。这个景象让嘉雯一下子怒从中来，头先悲伤连影子全不见了，眼睛直直的盯着两人，握紧了手机——不光小影，公司里所有的罪过自己的，漂亮的，全都要给她们拍照！

没几天，公司的女员工病了一半，搞得大家人心惶惶，辞职信都递上去不少。而这边，镜魔却一天比一天的有生气，美得无以伦比。

这天晚上，嘉雯终于集齐了一百张照片，坐在镜子前的嘉雯不再像第一天晚上那般的激动，对幸福的期盼因为眼瞅着所有东西就会属于自己，整个人倒显得镇定了许多。十点钟，终于等到了镜魔的最后一次召唤，也是自己幸福的开始。

“已经一百张了。”嘉雯把照片放到了脚下。“我的愿望应该可以实现了吧？”

“哈哈哈！”镜魔突然仰着头大笑，款款的走到嘉雯面前——这是她第一次走动，之前嘉雯以为她不会动的呢——笑靥如花的看着等待好运降临的嘉雯。“以后你的方哲，还有所有人的方哲，全都会是我的了！哈哈哈！”

“你什么意思？”嘉雯没明白她的话。

“你自己在这里好好想想吧，我走了，对了，谢谢你！”

镜魔不见了，给嘉雯留下的最后一个身影美得像仙女。嘉雯依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冲着镜魔消失的方向努力的奔跑想追上她，但脚下的路好像越跑越长，越跑越没有边际，活像一只转笼里的小鼠。

看她这个样子，怕是这辈子也跑不出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