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

我从两岁起就开始寄居在外公外婆家，像乡里多数同龄的孩子那样，父母长期在广东深圳打工。上中学前我对于那个南方沿海城市并没有一个稍微清晰的概念，小时候被父亲在暑假带过去耍了几次，也只是让我留下了一些极其感性且依旧模糊的印象，偶尔回想起来也只是些断续的画面在纷乱闪烁的霓虹中零散的浮现。因此，对于幼年时我和母亲的相处我实在是没有多少印象。

母亲在我上初中时停下了她的打工生涯，当时我们家在小镇中心早已买了一栋小小的商品房，于是在之后的五年里，我和母亲以及小我七岁半的弟弟都蜗居在这里。也许是习惯了外公外婆的宠爱以及他们特有的教育方式，那时的我对于母亲辞去工作回来照顾我们的好意却并没有多大感觉。日子从此就这样换了一个模式继续着，我也开始真正的认识我的母亲，这个和我血肉相连的女人。

以前的我心里总是对于母亲有许多的不满，原因无他，在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我发现她一点也没有将我所期待的那些在外打工多年的人的不一样表现出来，这让我觉得新的生活十分无聊而更热衷于和小镇中心的新朋友们鬼混。我越来越大，懂得的也更多，有时候总会想去在某些方面驳倒或说服母亲来显示自己的聪明，可大多数时候母亲还是会用她活了快四十年的经验来压制我，说不过她的我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地“屈服”。直到我上了高中之后，在小县城里呆了几年的我总算能够在和母亲的辩驳中据理力争并轻易地占得上风，每当这时看着母亲微微失落的表情我的心里就有一种怪异的满足感，尤其是那时的我刚刚经历了青少年最叛逆的一段时光。这样的满足感让我觉得不再受到母亲的无理镇压而拥有自己作为一个高中生的人权和尊严，我越来越沉迷于这样的感觉以至于每次只要听到母亲话语中略微的“不敢苟同”处就会兴致勃勃地开启下一场我认为是理性启蒙的激烈争辩。直到我进入高三，再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和母亲进行这种我认为已经无法改变母亲陈旧滞后思想的对话，同时感念于她舍弃工作来到县城里租房照顾我的辛苦，我渐渐地减少了这些类似质问和指责的言语。母亲也同样默契地避免和我的不必要争论，不过想来她是不愿让我分心影响学习的吧。

我们家的家境从来没有稍微好过，尤其是在母亲回来后养活整个家的担子几乎是落在了父亲一个人肩上，就连不到十岁的弟弟都能感受到家里日益加重的拮据，听着母亲每每在餐桌上唠叨着菜又贵、又要交电费了，埋头吃饭的兄弟俩也只能默不作声当作没听到。但这一切不过是这个家庭严重经济问题最平和的日常表现而已，真正令人不堪忍受的是每次父亲回来后的短暂喜悦在和母亲谈到钱时的一触即溃，两个人从商量到争吵甚至最后动手永远来得那么突然却又仿佛必然，已经十八岁的我只能呆呆在一旁看着，无力地吼一句你们别吵了，颓然地离开。正是从那时我学会了喝酒，而不是我一向宣称的在同学谢师宴上第一次喝。还好，考上大学的我总算可以离开家了，可以离开那些听烦了的抱怨，可以离开那些无聊的争吵，我仿佛在坐上火车的那一瞬间解脱了，从此我的世界清静自由。还记得火车上的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我再也不要因为钱而失去快乐。当时满怀雄心壮志的我可能忘了我的学费、生活费依然来自那个窘迫的家。

我上了大学之后，家里的经济更加难挨，尤其是建新房的雪上加霜，我们家早已是负债累累。不知何时起嗜烟如命的父亲不再抽烟了，才四十出头的母亲一头发丝白了三分之一，我知道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和弟弟两个儿子身上，尤其是我这个已经考上重点大学的长子，我承受了她绝大多数的爱，也承受了更为巨大的压力。她的身体从来不好，我和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她拼了命地压榨自己，不舍得吃肉，剩菜不舍得倒掉，从来没有买过新衣服，终于弄垮了身子，一下住进了医院，孱弱的身体遭受着不下四种病痛的折磨。当我陪母亲去医院复查时听到医生说的那句“你主要是营养不良”时，心针扎地难受，一下就红了眼眶。

说到这里，我想对母亲说声抱歉，因为哪怕明知她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我也从不违心地说喜欢我的母亲。我永远不回避这个问题，真的，我爱她，却从未喜欢过她。也许是在她作为当家人最早感受到家里的经济压力时，也许是在我第一次毫不给她留面子地冷嘲热讽之时，也许是在父亲头一次因为她咄咄逼人的质问和辱骂愤而动手时，她的神经越来越敏感而脆弱。她越来越爱哭，越来越喜欢在我面前哭，在我表现出不耐烦和不理解之后又一个人偷偷抹泪或是和姐妹们诉苦。作为她最爱的两个人之一的我却因为性格的问题始终无法让自己包容她，面对无休止的责问和怀疑，总是忍不住和她大吵大闹，然后跑到同学家去睡。她似乎觉得所有人都抛弃了她，觉得我们兄弟俩总是偏帮父亲，越发的如同火药桶一般，不点都能自爆。可她终究不过是个女人，一个需要家人至不济也是儿子爱的女人，每次短暂的冷战之后又一如既往地洗衣做饭，却又在下一次原本平和的聊天中燃起硝烟，她永远一切为了我们打算，也永远不懂得表达自己的善意，永远语气激动、刻薄，她做了那么多好事却极少得到我们的认可。不得不说，她是个可怜的人。

现在的我依然不能接受这样的母亲，尽管我爱她，我尽力让自己不那么反感她的行事方式和对话语气，尽力在每次争吵即将爆发时转身离去，尽量做到每周给她打个电话。我想着用吉安和武汉的五百多公里让我们的矛盾在思念面前显得不那么尖锐，想着好好上大学，尽力解决家里的经济问题，让她的神经能慢慢松驰下来，想着有一天我们一家人能真正安安静静不争不吵地坐在一起聊天唠家常。那一天也许还有点远，但我会尽力让它早点到来。

我和母亲，从来只是母子，不过我有个小小愿望，有那么一天，我们会成为朋友，或是说朋友一般的母子，那样的话，该是很好的吧。

我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