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街3号

作者：暮荣司徒

地产经纪朱丽叶抬手看了看手表，差五分晚上6点，她坐在雷克萨斯350里，看晚风吹下了一阵樱花雨，浅红色，白色花瓣洋洋洒洒飘在车窗上，她本想用雨刷刮去花瓣，可春的气息让她像小女孩般开心起来，春天让一切都充满希望，就像今晚的约会一样。

春天街3号在这条街上并不显眼。

这是一座十年新的小房子，占地不大，大约四千尺的样子，房子是两千尺，三个卧室，三个洗手间。

春天街以樱花街出名，每家每户门前几乎都有一棵樱花树。早春开始，樱花盛开时节，整条街是花的海洋。倘若起风了，樱花雨让人仿如梦中，不知何年。

朱丽叶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低头一看，六点了。她打开驾驶座上方的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又补了补口红，冲镜子笑了笑，下车。

她从来都会提前5到10分钟抵达目的地，然后准时敲开客户家的门。从不早到，也决不迟到。

朱丽叶以前的一个客人安妮介绍她给自己的男性知己，刘易斯。安妮说刘易斯想卖房子，朱丽叶与刘易斯约了今晚见面，聊一聊卖房子的事。

早春时节，尚有寒意，朱丽叶身穿一条黑色的西裤，浅灰色西装外套，围着一条深蓝色的爱马仕围巾，稍做点缀。口红是希思黎的9号，沉稳而不失俏丽。

开门的是刘易斯，他高大，皮肤黝黑，剪小平头，牙齿很白，“嗨，朱丽叶，欢迎！多谢你这么晚了还过来，我和阿舍丽刚下班。快请进！”

朱丽叶听出了刘易斯的异域英语口音，她在猜，刘易斯的母语到底是法语，还是西班牙语？

“嗨，刘易斯，多谢您的邀请，没事的，这是我的工作，我已经习惯了。”

朱丽叶一边点头一边进了屋。

“这有拖鞋，你要穿吗？”

“不用了刘易斯，我喜欢不穿拖鞋，因为喜欢大地。”

“好的，没问题。快请进，阿舍丽在楼上，马上下来。”

朱丽叶快速地四处打量。

正对着大门，是一面墙和一个玄关桌，桌面有一盏古铜色的装饰灯，灯顶部站着一个精致的小象，灯罩面是纱质的，古典而文雅。墙上是一副莫奈的莲花，当然，仿制品，可模仿得惟妙惟肖。

玄关的右边是一个客厅，客厅的中间是十年前很流行的镶着金边的壁炉，一看就知道是烧煤气的。客厅的布艺沙发是荷花的样式，与玄关墙上挂着的荷花，相得益彰。客厅的旁边是十年前很流行的户型设计，正式的餐厅，连水晶灯都是金灿灿的，有垂下来的玻璃片，像风铃。

朱丽叶跟着刘易斯来到家庭厅，在餐桌前坐下。

“茶还是咖啡？”

朱丽叶迟疑了一下：“还是热水吧，谢谢。”

刘易斯在厨房倒热水的当儿，阿舍丽走进了家庭厅。

她个子不高，皮肤是很好看的巧克力色，丰满的身材像极了加勒比海地区的女子，满头卷发被她扎成马尾，像一朵盛开的大丽菊。

“你好朱丽叶，我是阿舍丽！”声音嘹亮，嘴角向上。

“嗨阿舍丽，很高兴认识你。”

她们握了握手，阿舍丽的手掌有点粗糙，但有温度有湿度。

朱丽叶在揣摩，热情奔放的阿舍丽，是不是本地居民。

“刘易斯，我下来了，要不咱们开始吧。”

刘易斯端着两个杯子从厨房里走出来。一杯是给朱丽叶的热水，一杯是给阿舍丽的茶。

茶递到阿舍丽面前的时候，她温柔地看着刘易斯，眼里全是爱意。

“谢谢，哈尼。”

刘易斯轻轻摆摆头，笑了笑当回应。

等刘易斯和阿舍丽都坐下来，朱丽叶摆开准备好的资料，开始介绍：“我已经把您家附近最近成交的房子情况都打印出来了，一会为你们一一介绍，在我开始之前，能否先问一下，你们为什么要卖房子？”这是朱丽叶提的第一个问题，希望增加对客人的了解。

刘易斯与阿舍丽对看一眼，面带微笑：“谢谢你，朱丽叶，还提前做了功课。我们准备离婚了，所以要卖房。”他语气中没有一丝的不快或者严峻。

朱丽叶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房产中介，阅人无数，可她还是被刘易斯的开场白怔了一下，暗暗吸口气，尽量不表现出自己的惊讶。

她转向阿舍丽，目光带着征询。阿舍丽点点头：“是啊，我们都分居快一年了，符合离婚要求。”好像在说别人似的。

刘易斯看出了朱丽叶眉间淡淡的疑问，便继续说：“虽然我们在分居，也准备离婚，但是我们还是好朋友，把对方视为家人。”他边说边看阿舍丽。

阿舍丽也扭头看刘易斯，依然是温柔：“是的，刘易斯一早就是我的亲人，这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卖房体现人生的一个重要转变，有时是好的，有时是坏的。可谁又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或者当下的好坏，在未来又不一样。

朱丽叶心中升起惋惜和不解：“虽然这是你们的私事，可是，你们真的考虑清楚了吗？离婚不是小事，千万不能意气用事。作为你们的房产中介，我当然乐意接下这单生意，但是，如果分开不是对你们最好的选择，我情愿不做这个生意。”她真诚又认真。

刘易斯和阿舍丽眼中有感动，但一时没有说话。

阿舍丽首先开了口：“谢谢你朱丽叶，你的善良我们都感应到了。我爸爸常说，善良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就像刘易斯，他就是一个特别善良的人。我也是因为这样爱上他的。但是，两个善良的人在一起，如果已经不能好好说话，还是趁早分开的好。”

阿舍丽说完，便是沉默。她的话可能刺到了刘易斯内心某个角落，他低头不语。

空气凝住了。朱丽叶的目光落在家庭厅咖啡桌上的一个镜框，那是一个很年轻的黑人男子和一个少女，羞涩地并肩站在沙滩上。男子手上拿着渔网，女子用手当帽子，挡在前额，背后是浩瀚的蓝色大海。

朱丽叶“咳咳咳咳”清了清喉咙，喝了口热水，“阿舍丽，虽然这与卖房无关，你能给我讲讲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吗？”尴尬的时候，朱丽叶总能想办法找到突破口。

“朱丽叶你有兴趣听吗？”

朱丽叶点点头。

刘易斯脸上肌肉也放松下来。

阿舍丽双手握着茶杯，缓缓道来。

“我第一次见到刘易斯，是十八岁的时候。”刘易斯起身去了厨房。

“我爸爸的家乡在遥远的牙买加，他年轻的时候跟着叔叔来到加拿大，喜欢上温哥华，便在这定居下来。我妈妈是和爸爸同一条村一起长大的小伙伴，爸爸安定下来后，回牙买加娶了妈妈，把她带回温哥华。十八岁的时候，爸爸妈妈第一次带我回牙买加看望爷爷，路途遥远，要花很多钱，所以之前我一直没见过爷爷。”

阿舍丽回头指着咖啡桌上那张照片对朱丽叶说：“喏，那就是十八岁时的我和刘易斯。好傻吧？”说完咯咯笑起来。

看着阿舍丽笑，朱丽叶心一阵收紧。相爱的时候，谁不希望到白头？

“笑什么呢？”刘易斯拿着一杯柠檬水回来。

阿舍丽指着那张旧照。

“哦，那时候，我们都好傻。”刘易斯不知是经意还是不经意：“继续，阿舍丽。”

“我在爷爷家，遇到了刘易斯。他在爷爷的船上帮忙，勤快，乐观，整天笑呵呵的。爷爷说，像极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我在温哥华出生，从没去过牙买加，刘易斯比我大两岁，整天带着我到处逛，吃好吃的，假期结束的时候，我们成了好朋友。”

“不是恋人吗？”朱丽叶忍不住插嘴。

“不不不。”刘易斯摇头笑：“我只是把她当妹妹。”

阿舍丽继续说：“那以后我们保持通信，真的只是好朋友。我们家和刘易斯家都是好朋友。两年后，爷爷病重，我们又赶回牙买加，这次我住了一个月。这个月里我们都经历了很多。爷爷病重时，村里有人想霸占他的渔船，是刘易斯最早发现并站出来与他们理论，要没有他，爷爷的船早就没了。我想我是被他的男子汉气折服。”阿舍丽停住了。

回忆像一把利剑，斩断了阿舍丽的思绪。

“阿舍丽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那时候的她就像一个开心果，整日笑个不停，什么事情都大笑一顿，搞得周围人也跟着笑起来。她比加勒比海的阳光还猛烈，我多希望她一直都这样。”

刘易斯尽量用很平静的语调。接下来朱丽叶才明白为什么他尽量平静。

阿舍丽好像忽然被点燃了：“要不是那份该死的工作，我会变成这样吗？你以为我不想快乐吗？整日与那些人在一起，我能快乐吗？”她声音大，洪亮，在寂静的傍晚，让朱丽叶的耳朵有点嗡嗡作响。她好像开始明白，什么叫做不能好好说话。

“我早就让你辞职，也提醒过你多少次，这样不行，我们的婚姻一定会完蛋，你听过吗？”刘易斯也开始提高声音。

阿舍丽居然呜呜呜地哭起来，像大西洋海面忽然下起了雨。

“你以为我不想辞职吗？你以为我愿意接受那样的心理折磨吗？刘易斯！那是一个深渊，是地狱，堕入深渊的人，无论你如何想脱离泥潭，你永远没有见天日的机会。你不是我，你不是他们，永远不可能知道。”

朱丽叶不知如何去劝或安慰，此刻任何的语言都苍白。她静静地等，静静地听，聆听，是一种治愈。

刘易斯很失落地摇头，并用手紧紧握住阿舍丽的手：“说好了我们不再吵架，这事已经过去了，就当它是一场噩梦吧，好吗？”

阿舍丽像个孩子，用手擦干眼泪：“对不起朱丽叶，我失态了，请你原谅。”

朱丽叶看到厨房台面有盒面巾纸，便起身拿了纸巾，递给阿舍丽。“没关系阿舍丽，想哭就哭，别憋在心里，我知道那一定是段很痛苦的经历，说出来，发泄出来，心里舒服些。”

阿舍丽用纸巾擦干眼泪，慢慢平静下来：“五年前，我应聘去了一家政府机构，专门帮助无家可归者，给他们提供食物，衣服，临时居所，甚至心理安慰。因为大学学的是心理学，所以那些无家可归者都喜欢找我聊天。原本我以为，像我这么乐观，开朗，积极的人，去这样的机构很合适，我决心用自己的正能量去影响他们，让他们不再迷途，不再流浪，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可后来才发现，那是多么可笑幼稚的想法。”

即便要说出来，对阿舍丽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可想而知，身临其境让人百倍的痛苦。

“那些无家可归者，有些是自己少年时离家出走，还有些本来有幸福的家庭，光鲜的职业，令人羡慕的体面生活方式。比如有一个是投资银行的高级副总裁，工作压力巨大，不小心染上毒品，从此坠入万劫不复。不工作，不回家，在外流浪，没有钱，就用肉体换取毒资，继续吸毒。好端端的人，毁掉了。曾经她下决心戒毒，可没坚持多久就复吸了。我天天在地狱的边缘游走，看着他们想伸手去拉，根本没有用。最后连自己，也跌入地狱。”

刘易斯一直握着阿舍丽的手，没有放开，这时握得更紧：“阿舍丽开始变得脾气暴躁，不再笑，甚至话都说少了，有时晚上做噩梦，会哭醒。我很担心她，三番五次劝她辞职，她不听，一直说她的收留所需要她，直到一年半前她开始喝酒，每天都喝，喝完我们就吵架，吵到大家都很累，互相不能容忍对方，不得已我们决定分居，这下关系才缓和些。”

朱丽叶此刻像一个婚姻心理辅导师，平静地听他们的故事，内心却如大海翻波浪，不能平静。

阿舍丽没有勇气开口，刘易斯继续说道：“其实我们很关心对方，视对方为家人，一辈子不会改变，只是不能以夫妻身份继续下去，分开是我们最好的选择，对吗，阿舍丽？”

阿舍丽用力地点点头。

窗外，暮色已起，屋里光线暗下来，后院照进来一些金色的晚霞，照在樱桃树上，樱桃树的枝已经开始抽绿，夏天会结出樱桃果，大粒还是小粒，就看主人施不是施肥了。

“要不，我开始为你们介绍对你们房子的估价吧，春天是个卖房的好季节，希望我能帮你们卖个好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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