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尤凤山的风尤其冷,风一刮过,直抽的人脸颊生疼。
说来也怪,平时山下住着时,倒觉着这山上有着各路的妖魔鬼怪。今天尤凤山却静地让人后背发凉,偶尔各色野兽的嚎叫却让夜色显得更加浓厚。
我掩在草丛里,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漆黑一片的山林,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和我一同伏在草丛里的大刘一口气瘫了下来,喝了一口烈酒,一嘴的络腮胡子随着他不稳的气息在上下抖动着。
他狠狠的啐了一口:“老子在这趴了几个晚上了,鬼影都没见着!还提什么广西帮来偷树!”他消停了一会又叨叨着:“你说就我疯!就我疯!陪你来干这活!”
我干脆也躺下来,笑了笑,呼出的气让我望着那清冷的月色也觉得模糊。我喃了喃说:“大刘,我爷啊,这样守了半辈子。”
我爷是个守山人02
我爷曾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地主,后来成了守山人。
当时的山不叫尤凤山,不叫西甸山,也不叫大罗山……它有个好听的名,叫凤凰山。
凤凰,涅火重生为浴者。
凤凰山上有一个古树群,山上大多是上百甚至上千年的珍贵树木,有金叶水杉、贝壳杉、闽楠……而它的山脚落着尤厝,大大小小一百来户人家。夜色一来临,百家灯火亮起,凤凰山是千万个夜色里的守护神。
1950年,正逢新中国成立不久。中国人民志愿军踏过鸭绿江,向着朝鲜抗美去了,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也再一次到来。家中良田,无一未被上缴。我爷生性豁达,不要锦衣玉食,也再也不要那风光的富贵生活,他最爱的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1956年,正逢三大改造完成之际。有了公社的应允,他大手一挥,将山下的土地上交给公家,携家带口上了这凤凰山,成了守山人。
他上山那天,我阿奶子时在自家个门口燃了三锅的熊熊烈火,向凤凰山的路上铺满了菖蒲草,上达几百米。在民间,菖蒲草本就是驱邪避害之物。故《本草·菖蒲》载曰:“方士隐为水剑,因叶形也”。菖蒲的叶子形状似剑,又称之为“水剑”,说它可“斩千邪”。
依山存活,傍水而生。凤凰山脚下有一条绵延着的小河,村子里的人都叫它为姐儿河,村子里的生计全然离不开它。我阿奶将一大家子的中指一一割破,我爹当时刚满三岁,也不例外。我爹的哭声划破了那个寂静的夜,他们的血融入了这条姐儿河,再也看不见。
都说凤凰山村子里的守护神,而我的爷成了这座大山的守护人。
要说山上是不是真有妖魔,我阿奶和我说,那是当然的!
我爷啊,遇见过一个饿死鬼。女尸的脸浮肿不堪,眼角与鼻孔发黑。新中国成立前,出现过很多在荒野之中的暴尸,大多是饿死,他们生前吃的花生皮、榆树皮、甚至是毒性很强的野草。
怨气重,晚间就在山间活动。
女鬼迅速向他移动,我爷见到先是被唬了一跳,脚直发软,反应过来立马给拾起一根枯枝,咬破了中指将血浸染在上头,打在了女鬼身上。她一头倒下去,也消失在了这座大山里。
后来我爷大病了一场,我奶将木房子上上下下插满了菖蒲草,又燃了三大锅熊熊烈火,在爷的床头用红神绑了一面镜子,足有三天三夜,方才好起来。
03
山上的日子也不是像吃斋打坐的和尚那样百般无聊。我爷当时不过30来岁,折腾的功夫一点不输20岁的年轻小伙子。他身体强壮,常常在夜里巡逻整整一夜,要是传来偷树的风声,伏个几晚也不为过。他还换着花样布陷阱去抓一些野兔、竹鼠来做菜肴。
山上没有野兽,这倒也让我阿奶放心。她是我爷的童养媳,比我爷小了整整10岁,对她而言,丈夫是天。可在次年的3月,我爷照例在西头的随山腰上溜达了一圈。
三月是潮湿的,常下雨,除了地上水流的纹路之外,还有深浅不一的掌印,几株刚栽下不久的树被撕咬到断裂,有啃噬的痕迹。我爷在附近仔仔细细勘察了一遍,坐在山腰子上,抽了一斗又一斗的烟。
夜里我爷便带着我伯蹲守在西头的山腰上。
大伯有些心理发怵,问他是不是真有黑熊。我爷直叹气,用烟斗磕了磕他的脑袋说,瞧你那出息,你大可以叫它黑瞎子,还跛了。我伯讪讪的也就不敢再说话。
初春的风依旧料峭,带着夜里厚重的水汽。凌晨一点左右,果然瞧见一只跛足的小黑熊缓慢的行进,它笨重的身体因为脚上带伤显得像一只迟暮的老熊。此时的它根本无法直立,高大的树枝也无法爬上去,只见它坐在小树旁边开始啃噬。
它很寂静,也很孤独。
那新伤,像是猎人的陷阱所伤。
我爷是个守山人那晚回去后,我爷没合眼。坐在木屋前面又是抽了几小时的烟,天刚亮,他就开始倒拾起来。我爷对他就要完工的木笼很满意,眉开眼笑的对我爹说,咱们啊,晚上去抓大黑熊!
我爹还小,咯咯咯的问他,黑熊也可以吃吗?
西头的山腰子上全是刚栽下去的小树,我爷笃定黑瞎子一定会选择去那里。那夜的黑瞎子比昨晚更加虚弱,脚上的伤又被翻出了新肉,触目惊心的红被隐没在黑夜里。
我爷和大伯没费多少劲就给它撮拾到笼子里,它像一个羸弱的老人,放弃了挣扎,趴在笼子里一动不动。
我爷说,山上有山神,树木有灵性。山神会打盹,树木也晓得疼咧,更别说黑瞎子了,我这心里啊,都咯着疼。
我爹蹲在我爷的旁边,像一个小老头,严肃的看着黑瞎子。我爷给它清洗伤口、上草药、包扎,喂食……它睁了睁耷拉的眼皮,再也没合下去。
黑瞎子很乖,平日里瞧着我阿奶织小孩的毛线鞋,陪着我爹可劲地耍。它只有夜里才起来活动。日日如此,四月就来了。
那晚月色很好。我爷和我伯扛着笼子,还带着我爹,将黑瞎子放入了那个夜里。
它缓慢的行进,一如见它的夜晚。
他们回了住处,那四四方方的结实木笼放在木屋的门口,也没有再挪开过,像和这个木屋一样在这凤凰山里共生。我爷常坐在木笼前头,抽了一斗又一斗的烟,然后大喝一声拍拍大腿就给巡山去了。
来年的开春三月,天大亮,我爹生性爱玩,给起个大早。竟瞧见黑瞎子在木笼里安安分分的趴着,便端来我爷平时给他上药的那些个玩意,一脸认真给它的左腿上药和包扎,还一边叨叨着。
我爷回来见到黑瞎子,哈哈大笑了一通,这黑瞎子啊,灵性着咧!
我爹说,它每年开春都会回来一次,在凤凰山雪融化的时候,风里头还夹着潮湿和隐约可触摸见的暖意。
04
1958年,新中国遇上了一场天灾。常年干旱,农民的收成远没有公社向上头吹嘘的那样殷实。平实一点的人家三餐的稀饭稀得可以当镜子,稀得“浪打浪”,再不妙的人家,断了炊,只靠野菜树叶磪糠充饥。
村子里的人家苦啊,人民政府究竟知不知道俺们老百姓没饭吃啊。
再过两年,姐儿河的水也快干涸了。
我爷在山上的情况远比山下倒也好一些,栽下没几年的小树,虽然叶子已经不抽新芽了。但好歹上了年岁的老树根扎的深,四季轮回,还可以结出果子。
我爷熟悉了山上的地形,带着我大伯在山里各个山头敲果子,偶尔能够抓到一些野味。也有不少的人家上山挖根部的树皮。这树皮搁在平日里可以是滋补的药类,我爷明白,但自然是不肯的,没了树皮,这树在常年风化中,总活不长久。
他没忘记,这山,还得守,这树啊,不能丢。
人会多遭罪啊。张家婆跪在我爷的面前,脸浮肿到已经很难说出话。她当年还是十八而已,家里的娘已经饿到只剩下皮包骨,大夫说得补啊,不然就撒手让她去吧。
可这树皮哪里能补,不过是生逢绝路之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我爷实在不忍心,便将家里储好的果子倒出一些,狠了狠心又将前些天储着的野味塞在了张家婆的手里。
来找我爷的人越来越多,约莫是村人瞧见了张家婆,但他们都挖苦,这山上住着可舒坦,都不知道下面的世道乱成什么样了!
我阿奶天天哭,家里头还有这么多口子没吃饱,我爷倒成了救世菩萨。村人孙大贵更是趁着半夜里,上门摸索余粮。存粮没了,野味也没再出现过,我爹饿得也天天哭的不成样子。
我阿奶嚷嚷着带着几个娃下山去,政府会管咧!
他眼皮都没有眨。那时,黑瞎子还在,趴在他的脚边,安静的像是要即将死去。
他说,这山得守啊,神都看着呢。
“守山守山!你家里的娃都要被饿死在这山里了,也没见的神给你下场雨啊……”
我阿奶回忆说,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和我爷说重话,要知道她深处大山,脚上裹着的还是小脚布。
那几年,我阿奶甚至不愿意再多说起。水深火热的好不容易熬了过去,又到了文革那几年。
一场来势汹汹的文化大革命,将我爷推上了风口浪尖。
我大伯与张家婆明明白白好上了,但还没有明媒正娶,倒落下了个私通的名头。我爷在山上养黑熊,抓野味,打果子……统统被有心人告发,甚至于我爷当时在新中国成立时作为最后一批小地主的事也被抓了小辫子。
那时,狗咬狗不是稀罕事了。
张家婆披头散发,她说我爷丧尽天良,将所有山神赐予的财务尽数私吞,享着清福,弃公家不顾。
孙大贵面目狰狞,他说他上过山,进过我爷家门。那几年里,他山上的小木屋里可全是数不尽的宝啊!
还有我大伯,在游行的大街上揭发他私养着黑熊,拿着公家拨款的钱载树苗给黑熊!
……
我爷挥起拳头大小的木棍追着我大伯,大吼他不孝!
红卫兵带着红袖章,上山把能砸的基本砸了。
我爷清晨不亮便下山,胸前挂着木牌子,明晃晃的写着“私吞公家财务”他白日里接受着众人的批判,夜间强撑着也要各处去巡山一圈才放心入睡。
黑瞎子又来了,三月到了,也回不去了。他和黑瞎子一坐便是一宿,晚间的风顺着山谷吹来,撕破了这温柔的夜。
黑瞎子更老了。
我爷说,他叫黑瞎子啊,别再来了,这世道,乱啊!
那个乱世,却也看清了很多人鲜亮外衣下丑陋的内心。我爷抽了一斗烟说,这啊,不怨他们。
他老了很多,活像黑瞎子。
05
我爷终是下了山。全家大小从凤凰山又经过姐儿河,当年燃起三大锅大火的地方也已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我阿奶拭了泪。
我大伯和张家婆断了,背了行囊远走到了河南一带,只捎回过一次信和零散的钱。事实上,我大伯生性矛盾,心里怨我爷带着他上山却不敢反抗,昧着良心屈于胁迫揭发我爷后,他又陷入自责和愧疚中。
我爷让我大伯走,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大伯对着我爷和我奶磕了三个大响头煽了自个三个大耳光,转了头再也没有回过头。
一连着好些天,我奶在夜里哭,她怨我爷,好歹自己生养的娃,咋能这么狠心就赶他出了家门?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改革的春风响彻了大江南北。我爷好好撮拾了自己一番,提着酒肉上了领导家门。
那时,公社已经不存在了。
我爷生平第一次低声下气求人,因为他还想回到山上去。春风来了,凤凰山也能容下他这个半百的老人吧。
我爷是个守山人我阿奶死活不再上山去,带着一家大小在山下生活,而我爷带着执念上了山,他很寂寞。黑瞎子再也没来过,不知是死了还是真懂了我爷的话。
我娘接连生了几个女儿,过了两年,终于生下了我。我爹便常带着我上山去溜溜,我爷看着我说,这娃往后精明着嘞。
我爹和我爷说,过天把,他就随村里头的几个年轻人下海经商去了。我爷沉默了很久,他的烟斗里冒出一缕又一缕的青烟。
1989年,从江西过来的一批商人,雇了本地十多个农民上了这凤凰山。这是一桩越南人的生意,他们想要在这山上窃一些红木杉……
于是他们先是找到了我爷,赔着笑硬塞了一沓的红钞票,我爷性直,哪肯啊。但他笑眯眯也收下了,随后他向政府报告,给当地警察抓了个大满贯。
商人,冷血是集结他们的枢纽,撕破了他们伪善的面具,是一条条肮脏又丑陋的灵魂在不安的扭动,像是一个个跳梁小丑。没过几天,那些人的余党趁着夜里上山将我爷打得半死不活,从此我爷瘸了一条腿。我奶嘴上叨叨着不饶人,还是自个上了山照顾我爷。
我生性爱玩,对我爷充满了敬畏,扒着我奶上了山。
也是那一年,我见到了我大伯。他在外头漂泊了很多年,年轻气盛也觉得没有脸再回来,越上年纪就越觉得内心凄凉,娶了个河南媳妇,拖家带口的在附近转悠好几年。
我奶抱着我大伯哭,我爷说回来好,回来就好啊!
千禧年,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50周年;中国面积最大、海拔最高的自然保护区——三江源自然保护区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森林法实施条例》正式颁布实施……
也是千禧年,市里头来了电视台,说要采访我爷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与凤凰山的故事。
我奶虽年纪大了,但腿脚利索的的给我爷撮拾的整整齐齐。而那几日连日暴雨,电视台耽误了整整一天才赶到村子里,而我爷在前一天已经祥和的闭上了眼。
凤凰山,成了他再也说不出口的故事。
电视台的采访人员在吊唁一番后也得交差,央着我阿奶好歹说一些,而我阿奶,这个随了他六十余载的女人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她唤我说,娃,你去吧。
文/时雎
“信奉文字,爱看人生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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