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
几朵深灰色的云不知什么时候咬上了月亮,然后一点一点地吞了下去,黑漆漆的夜更加深沉,原先还在西边的一片白雾坠了下来,随着还有一些看不到的石子落下来,渐渐地,石子密了,急了——不是石子,是雨!这时远方突然闹了起来,一阵隆重的轰鸣声在山那边碰撞起来,雨越来越大了,这声音也愈发清楚,愈来愈近,然后,訇然出山。是水,奔腾的水,从天边来的水。这水如三十年前的蝗灾,阴沉沉地压了过来,嗡嗡地快速啃掉赤红的土地,近了近了,终于到了面前,天地瞬间安静下来,再之后被淹没吞噬了进去。
良久后,月亮出来了,云底下不再有水,只有被啃了一遍的土地,和垮成木堆的村庄。
爷爷醒来时,已漂到了二十里外的李庄,和他趴在一块儿的是大季,是我姥舅爷的儿子,两人从陪了他们一整夜的梁头木上爬了下来,那是大季家的主梁,没想到那早没人要的破茅屋随随便便抠下来块木头,倒救了他们叔侄的命,大季搀着被冻歪了骨头的爷爷向岸边慢慢走了上来。
岸上横七竖八躺了好些个村民,还有几撮坐在一起低声啜泣,哭喊的。爷爷探身上前,拍了拍原来村东头的柳村刘,问他情况,柳树刘看了看爷爷,苦闷的摇摇头,只吞吞吐吐出来一句:“赵当家,已经有人进庄里去问了,但到底是太惨了,你心底子里要打好准备!”爷爷愣了愣,拉着大季在一边也坐了下来。
晚一柱香的时候,几个熟人从李庄里出来了,跌跌撞撞的,像是塌了条骨头,岸边的人立马围了上来,几十个老少挤成一个紧紧的小半圈儿,盯着那几人跑过来,眼睛里尽是期盼和焦急,进庄的人终于到了,还来不及说话,旁边就先问了起来,他们也还来不及回答,佝着腰先大口大口喘起气来,立马就有人上来扶住。
大家凝着眉子看着他们,不再说话,等他们慢慢顺清气。终于,松大头抬起头来,几十双眸子刹那打在脸上,他使劲屏住气,可半天还是没忍住,半带着哭腔嚎出来:“太惨了!”大家的心瞬间沉下来,几个老家伙硬没撑住,瘫坐到地上,老刘头直起身子,抓住松大头的胳膊:“别嚎了”,又扭头看着围得紧紧的乡亲们,瞅瞅几个坐在地上的老家伙,长长叹了口气:“大伙还是先进庄吧,庄子里已经有先漂过来的乡亲等着了,乙二先生也已经到李庄的祠堂前帮衬了,大家先去,他说不定会给个好法子的。”乡亲们一听仿佛又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松松气,嘟囔了一下,聚成一团朝庄里走去。
还没进庄,一声厉害的尖嚎就响了起来,接着一个阔大的身子就撞进队伍,抱住爷爷的手臂:“当家的,你说这还怎么活啊!我们勒着裤头挺了大半辈子,养活几块地,几个老小子,可就瞎了一晚上,都连带着那几只房子冲没了,就瞎了一晚上,我俩就被冲成光杆杆了,那些个老不要脸的,活着还恨他们只能吃,没力出,这下好,也这么没心没肺地走了个干净,你说这还怎么活啊?”奶奶红着个眼,眯成一条缝得力嚎着,周围的村民佝着背围了上来,奶奶稍稍打住气,一看,嚎得更带劲了,人群里几个娘儿们也被勾出苦水来,跟着嚎起来,进庄大队立马乱作一团,爷爷瞅着难堪,一个巴子抽在奶奶背上:“嚎什么嚎,瞎嚎什么?”奶奶打个愣子,抬头看看爷爷,又看看几个娘儿们,这才意识到什么的使劲止住哭嚎,爷爷冷静下来,悲怆地问:“赵家只有我们三个了?”奶奶这才注意到,大季却更是难受,抽噎着点点头,爷爷不再说话了,人群又是一阵悲怆。
按理说,大季是不能说是我们家的,可他在还很小的时候就住进我家了,又不能完全算住,只是靠着我们家吃食,住依然是住在姥舅爷的破茅屋里,而理应管他死活的姥舅爷却在他只有六七岁的时候,手一撒就撩挑子先走了,这也不能怪他耍赖子,不担担子,只能说他是罪有应得,活该走的早,这话又怎讲?还得说大季的由来。
话说大季出世的前十年里,老柳村里有个出了名的光棍儿,正是姥舅爷,他为人死板,生也是生得一副呆鱼相,本来说样子忠厚也讨人喜欢,可他的的确确是愚极。有一次,何家的姑娘不知哪中风了,看上了姥舅爷,瞅着一个无人的纳凉夜,摸到姥舅爷田里,把他那多年未打理的土清了清,把杂草都摁死了,一晚上的工夫,丑了巴叽的黄泥巴经这傻姑娘一打理,变成了姑娘家齐整的小花袍,着实是让乡亲们开了回眼,可更让人开眼的还在后头,姑娘家下地本是稀罕事儿,姑娘家为个壮小伙下地更是稀罕,何家的秀净大闺女为姥舅爷下地更是想都不敢想。所以这事儿立马传开了,传得也越来越神,说姥舅爷天子相,家里藏着宝,土里有万贯家产之类的,本都是玩笑话,可姥舅爷却像是当了真儿似的。原来还在寻思着谁动了自家土,传闻一起便觅到正主,没来由的翻起了柜子,箱子,找些什么。第二天,姥舅爷便扛着一把满是黄锈的锄子向何家走去,路上好事的婶子,大妈们围着侃他:“赵大兄弟,不会是上门提亲吧?”姥舅爷不说话,婶子们笑笑,又问:“可怎么也不讲究点,提着把破锄子就去了,怕是难成啊?”姥舅爷还是不说话,几个婶子落个无趣,不再说什么,只在旁跟着,到了何家门前,才发现何家的门关了个严实,大伙愣了愣,姥舅爷也不停下来,这时一个婶子站出来:“不会是何家不答应,给吃闭门羹吧。”婶子们又叹息起来,一个知味的大妈拍拍姥舅爷:“回吧,大侄子。”姥舅爷却抖抖肩,提着锄子向门走去,大妈预料不好:“大侄子,人家不乐意就算了,你可别犯横啊!”话音刚落,姥舅爷举起锄子向门使劲砸了下去,“嘭”的一声,锄子断成两截,门却没砸开,姥舅爷丢下手中剩着的半截棒子,向门上吐口唾沫,大骂出口:“让你们家的随便动我的土,看你们还敢不敢动我的土”他又扭头瞅瞅环成一圈看呆的婶子们:“以后谁还动我家的土,我就砸烂谁家的门”说完,就留着身后看傻了的婶子们,大步离开了,这时候门里响起了打骂声:“打死你个蠢东西,打死你个不要脸的下贱货。”然后是一阵断断续续的低泣,这时候,太阳下去了,门前已经没了人,昏黄的阳光打在断成两截的锄头,打在锈了好多年的铁锄上,散出淡淡的松脂香。
那之后,再也没姑娘看上姥舅爷了,甚至还绕着他走,可那个“土里有财”传闻却是一直留了下来,不知是哪个年头,姥舅爷上我爷爷家拜年的时候,尚还在世的姥爷爷看着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幽幽地说了句:“大侄子啊,你不小了,该想个办法弄个娃出来守家产了,祖宗的牌位总要有人供啊,再退一万步,你那田也要有个人来接啊!”姥舅爷放下奶奶递过来的粥,什么也不说。
后来,姥舅爷出了趟远门,不知从哪抱了个疯婆子回来,第二年就有了大季,第三年疯婆子跑了,又是几年姥舅爷死了,死前最后一件事是叮嘱一句:“大季,守好土,这是我的老爷子走前传给我的,也是他老爷子走前传给他的,现在我传给你。”然后他就走了,屁大点的大季什么也没懂,只是哭,这时大家想起曾经的传闻,更加好奇,但又瞅着人刚走不好多说什么,待到大季在我们家住定后,几个早忍不住的小娃娃就鼓动大季去田里看看,不出意料,田里什么也没有,大季看着翻了个遍的泥巴土,无来由的哭起来,然后去推那些后生,不停骂他们坏,自此大季跟换了个人似的,变得越来越像姥舅爷,变得一般痴,奶奶说:“赵家又多了个疯子”
太阳升到天正中,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乡亲们顶着满头的汗,终于到了李庄的大祠堂前,祠堂前撑着几个大棚子,棚下是几张大方桌,桌上摆了粥菜,场正中央是一个带着顶小黑圆毡帽的半老大汉,他有张宽阔的肩背,一双饼大的手掌,在一件灰色的麻布大褂下衬得像两只莆扇。乍看下,定是个耕地拿犁的好手,可这人却正是远近闻名的乡老——乙二先生,说起这乙二先生,大家无不啧啧称奇,啧的是他的好身板,奇的是他的神秘来历。
传说二十年前,东边也来了场大水,可送到李庄的不是汹涌至极的水,也没有漂来诉苦的难民,却从涨了几尺的柳江里爬出了个漂亮的大汉,裸着一身结实的腱子肉,甩着一条黑亮的大长辫,只穿着条麻布裤头,手里提着把湿透的土火枪,这人正是乙二先生,他一上岸就进庄里找到当时管乡学的王爷子借块田,王爷子要凭证,他就侧身倒拨起一棵河柳,摞在王爷子前面,从此李庄便多了号叫乙二的人物。
使他真正站住脚的是一次匪袭,那一年不晓得从哪蹿出伙山匪进了庄,打家劫舍的,好不威风。当时正下地的乙二听到了风声,赶紧跑回家,提着土火枪便冲进了庄子里,找到匪首,大喝一声:“滚!”一吼便吓趴一匹白眼枣花马,那匪老大回过头,斜眼看着乙二,还未叫嚣些什么,就听到三声枪响,匪首,两位二当家立扑,剩下的最后一个头头领着两个喽啰嘶喊着冲上去,结果乙二飞身一人一脚,三人眨眼间就飞了出去,那仅剩的头头更是撞在门槛上,当场胸口就碎成骨头片儿,其余喽啰一看狗胆尽失,丢下抢来的东西,叫着“好汉,好汉”地爬出李庄,这一日柳江村便多了位先生。
传说到底只是传说,真假自然难料,可单单看乙二先生这一身把式,便知就是假也假不到哪去
乙二看着忙碌地吃起来的众人,施施然地开口了:“老柳村的众位乡亲们,这水来得急,来得没良心,我们供养了它们几百年,它却一晚上把我们冲个干净,更带走了我们至亲的兄弟长辈。”乡亲们安静下来,“可现在不是跟老天爷置气的时候,我们应该重新养活自己。”
大伙含着泪附和着
“我已经让庄子里的人腾了块不大的地出来,大家先去那儿休整些日子,其他的事等明日周近村子的乡老都来了再计议,庄子小,能做的不多,乡亲们见谅,若有耽待,我乙二名号作责。
乡亲们听着,感激之语飘荡在棚子内,久久难散。
这时,人群里的大季端着只空碗,歪着头看祠堂前一棵柳树,人们说那是乙二当年拔出来的那棵,大季却不在乎,他只是想起了老柳村中央的那棵大柳树,那树不长在河边,却养在村子里,有人说那是因为树活了数千年,原来的河已经干了,化成了繁衍了数千年的老柳树,也有人说老柳树真正的老祖宗只有两个,那株老柳树和柳树下丑巴巴的土地。
乙二看到了发呆的大季,以为是伤心,想上前劝慰,一走上前却发现他直勾勾地看着什么,于是跟着看过去,猛得一愣,良久不再做声,周围几个乡亲想上去说些感激的话,也不好意思地停下步子。
半响,乙二先生回过神,仔细看看大季,抬起他的莆扇手摸摸圆帽罩住的辫子,轻笑起来:”老柳村多好的地方,眨下眼又没了一个,实在可惜了,可怎么就没人念呢?”大季一惊,认真瞪了乙二先生一眼,乙二先生还是笑着,大季不说话,重重地放下碗,又看一眼乙二先生,然后走了几步,站到了棚子外,然后又去看那柳树。乙二先生一直瞅着,始终笑着。
从庄子里退出来,大季跟着乡亲的步伐慢慢向前走着,突然转身定在了爷爷面前:“不行,我要回村子.”
爷爷一脚踹在他身上,踹得大季往后退了两步:“你再说一遍?”“我要回村子”声音弱了些。
爷爷走上前又是稳稳一脚,大季掉到地上。
“蠢东西,脑子里想些什么,现在一家子人就只有我们三个了,你还要跳河里闷死个泡泡啊”
大季像头牛一样低下头,影子又被拉长了,吸口气,大声说了出来“我要回去”
爷爷又准备上前,奶奶及时冲上来抱住爷爷,几位开始就盯着的长辈,赶紧上前劝爷爷,隔开了大季,大季不说话,捏着拳头,头低得更低,半天愣出一句“我必须得回去”爷爷一听,冲上前,被几个爷们儿拦住,又抽下脚上烂透了的鞋帮子,奶奶又抱下来,爷爷大吼一声,挣开手,奶奶又抱住他身子,爷爷高高举起鞋帮子,犹豫一晌,鞋帮子“嘭”的一声甩在地上:“跟你爹一个蠢德性。”说完爷爷便拖着步子走了,几个长辈拍拍大季的肩膀,也叹口气走开了。奶奶望望爷爷不远的背影,又瞪了瞪大季,半晌呸了口“没个好命的”然后从自己领子里摸出张霉了的饼递给大季“早点回来。”大季低着头不收,奶奶就把饼戳到他手里,什么也没再说,追着爷爷的影子走了,土里的太阳抽打着大季的影子,大季还是不说话。
黄昏时候大季出发了,他没有走水路,他恨这水。只是去了祠堂,折了根长长的柳枝便离开了庄子。走的时候祠堂的门大开着,里面传来小阵的安息祷告。祠堂的门只是一味地开着,像是看着乙二先生那张皱巴巴笑着的脸。
大季从庄子西面出来,向太阳沉下去的方向走去,那是柳江流过来的方向。那时的夕阳打在水面,红彤彤的一片,可江里没有鱼,死气沉沉,偶尔一两只淡黄色的水鸟经过,伸出刀子般的一对尖爪扎进水里,以为抓住什么,却又是干干净净地出来,但又不能再说干净,上面有血,有怨,有绿色的烂泥,大季还是埋着头走,他不在乎那些水鸟,不在乎那些干干净净的爪子。他只是埋着头想着自己的事,偶尔心情莫名好了,还要甩一甩那柳条,打一个漂亮的鞭花,每次抽动,都有些许淡绿的柳叶落下来,像只菜花蝶慢慢飘进柳江里,那细长的柳叶一落进去就是一圈波纹,那水纹一层层递出去老远,这时,不知从哪又会冒出一两条小鱼,浮到水面,把柳叶吞到肚子里,然后又是一只眼尖的水鸟扑下来,爪子终于有所收获,结实地穿过鱼肚子,再猛得一拉翅膀,升上赤黄的天空,黄色的空气中,淌着血的鱼,肚子烂了个透彻,隐隐还露出一小点绿色,这时大季会抬头看一两眼,然后回过神,加快步伐,然后又是一个漂亮的鞭花。
当太阳快完全沉到水里的时候,大季停了下来,靠着一株老槐树,坐下来喘口气,他觉得渴了,便到水边,捧上来一两口水,可水刚进肚子,他就觉得有一股浓烈的腥臭味,于是又抠着嗓子眼呕了出来,但他没控制住,一口气连胆汁都呕了出来,中午的粥也呕了出来,他看着黄一团绿一团的水面突然又笑起来,干脆的笑,放肆而无比舒畅的笑,像极了一个人。紧接着,他又听到一阵乌鸦叫,这不是件吉利事,大季知道,但他还是看了过去,树上,有一对乌鸦正在嚼着肉,肉上有白毛,这么白,一看就是羊肉,还是刚出生没几个时辰的羊羔子肉,大季清楚的很,他更清楚的是,那应该是老柳村的羊。
大季爹还在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卖羊的商人,有一小撮奸商胡子的那种,不晓得用了什么好话骗得大伙纷纷买回一匹养在家里供着,可这老柳村哪有那么多好草养这些祖宗,便断断续续地死了一批羊羔子,正当大伙愁得要寻短见时,冒出个机灵鬼用柳叶喂羊羔,这是个好办法,羊羔不仅吃,还渐渐带了一股柳叶香,就这样村子里的羊活了下来,还生养出一批批柳香羊,而柳香也成了一种血脉,使老柳村的羊显得格外高贵,以至于后来柳江上草丰茂起来,羊羔也瞧不上眼了,大季想着这些羊羔不由自主自豪起来,可也无端悲哀起来,这一场大水不知又还有几只柳香羊可以再传宗接代下去,甚至一种直觉让大季认为,此时树上乌鸦口中那块肉正来自最后一匹羊羔。
大季突然想哭,他感到无比孤单,但他像个孩子似的倔强忍住了,然后直起身子来,准备上路,可当他一起身就沉得头晕目眩,他决定要喝口水,于是他又回到水边,闭上眼捧进一口水,味道淡了,他咀嚼了一会儿,又捧进一口水,又是一口......月亮升上来了,淡银色的月光从空中洒下来,银辉洒在绿色的江水上,一股浓烈的腥臭撞进大季脑袋,他到底没忍住,一股脑又吐了起来,又倒出一些胆汁来,大季倒进水里,大声哭了起来,像孩子一样号陶起来,哭声回荡在柳江里,月色下,槐树下。
大季又上路了
但大季没走多久就又停下来,因为他遇到了秧子,他在老柳村唯一的朋友。秧子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面着柳江发呆,在明亮的月光下,他残缺的右腿格外显眼。大季朝他大步迈了过去,站到他的身后,却不打招呼,他知道秧子不爱说话的脾性。可还未静立多久,后面一声惊叫便打破了宁静。
秧子并未漂到李庄,在半途给一个农户救了下来,却还是废了条腿。
“看他这样子,以前定是干农活的好手,真是可惜了,”刘大哥在一旁叹息
“乡亲们,怎么样了?“秧子似乎不在意。
“都给乙二先生接济好了”
“那就好”
“是李庄的乙二先生吗?”刘大哥突然插嘴
“是。”
“那可是个真汉子”刘大哥感叹起来。
“你打算回去?”秧子像想起什么似的问起来
“是”大季笑起来
刘大哥又插嘴“还回去干什么,那什么也没了”
大季还是笑着
“唉!果然劝不住,想起来,你与乙二先生可真是像,笑起来,尤其像。”
大季一愣
“想起来,他当年也回过乡,还在我家借过水喝”
大季慌起来,秧子看着他,淡淡说道“走吧”
大季无神地看他一眼,半响转身向门外走,刘大哥在背后又自语起来“当年乙二回乡还立了个坟冢的,最后却成了衣冠冢,人又回来了。”
大季颤抖起来,跌跌撞撞爬出门,他扶着大石头站稳,再回头看,那房子已经不见了,刘大哥的声音也消失了个干净。
大季一步一颤地又上路了,他拖着柳枝失神地走着,仿佛躯壳已经没了灵魂,他看着柳树包围下静静的柳江,像看着一座坟,一股恶臭从江水中爬出来,上了岸,然后起步,加速飞快朝大季奔跑过来,大季害怕起来,拉着柳枝也跑动起来,鞋子太重,他把鞋子脱掉,麻衫太紧,他又将麻衫脱掉........水淋淋的月亮下,一个只披了件汗衫,套了条裤头的男人在惊恐地跑着,终于,他摔倒了,黝黑的大脸砸进泥巴里,大季又哭起来,像个七旬的老男人。
这时,一阵晚风从远方的夜慢慢吹过来,它无微不至,像圣光一般拂过世间每一个角落,然后来到大季面前,钻进大季的领子里,轻柔地踩过大季油油的脊背,又从另一个领子钻出来。大季抬起头,怯怯地看向远去的风,可风已经走远了,大季又去看月亮,月亮被云遮住了,正当大季又要悲痛地低下头时,一道白色的光穿过大季的头皮,紧接着是“轰隆隆”一声巨响,大季喜悦地高昂起头颅,看向黑漆的夜空,然后又是一声巨响,庄重的雷电打在赤红的泥巴地上,这雷仿佛来自太古,带着千百万年前深沉的叹息,从天而降,打在丑巴巴的土地上,在无边的白光里,是太阳,月亮,云彩,雨水,以及水,奔腾的水!这时大季隐约听到柳江的声音,它涌动起来,跳动起来,沸腾起来。然后雨又下了起来,这雨丝毫不怯懦,它放肆地喧嚣着,像绿色的精灵,真正的绿色,柳江在这风雨中再一次升腾起来,江水向岸上扑打过来,大季看着,一步一步向后退,可这时,又是一阵巨响,那雷光又回来了,它自天上来,来到人间,击垮了一株病弱的柳树,柳树释然地倒了下去,砸中大季的身子,大季又推开柳树,爬起来,红色的血,散发着柳叶牙儿香的赤红的血从他脑袋上淌出来,滑过他的眉毛,眼睛,鼻子流进嘴里,又是一道雷光,开天辟地,雄壮的落在大季的面前,大季笑起来,无比放肆。这笑如一束麦子挺立在他赤红色的脸上,真正属于他自已的笑。
大季终于又跑动起来,大步向前奔去,向他退过来的方向跑去,跑着跑着,他看到了老柳村,看到一块块木桩,木板堆在一起是一堆堆废墟,他看到村东刘家的房子已成一捧黄土,他往前走去,看到一两只房子还勉强支撑着,再往前走,一两只房子已经修好,他来到自己的茅屋前,屋子还紧强的立着,他的那根大主梁支在茅屋正中央,他打开门,看到门后是一株柳树
这柳树垂垂老矣,树干不断弯曲,弯到地上,大季一眨眼,它又拉了起来,向上长去,升到半空中,此时柳树已有夜空那么高,嫩绿的叶子遮住月光,风一吹,它们便摇摆起来,雨水进来了,穿过一层层叶片,落在柳树脚下赤红的土上。大季冲上前去,将柳枝插在老柳树身旁,又抱上了柳树皱巴巴的树皮。一道极静的雷光穿过,柳树缓缓下沉,大季缓缓下沉,一块霉透了的饼从他怀中滚了出来......
月亮出来了,平静的月光下,是无边无际的水,一条纤瘦的柳枝立了起来,立在柳江的水中央,那绿色的枝干在映着月光的水面上像支帆,像杆枪,像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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