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日我在街头遇见了一个怪人,雨天里卖艺给空气看。
斜风细雨,步履匆匆的人和轻踏水花的马,那个人显得格格不入。灰色长衫半卷着袖子,一顶纱帽倒放在潮湿的地上,里面散散放着几枚铜钱。
蓝色的玫瑰在那人左右交错的手上翻飞,于空中舞出好看的形状。他整个身子随着手上的动作有节奏地摆动着,花朵一直在天空没有落地。
我没有故意放慢脚步,走过了就转回了头,收回了给那人的目光。
凤阳城风头正盛的名捕秦昭来访,潘远县温家的家主可不好迟到。
酒尽歌罢,县令豪言要带名捕大人一赏境北的奇山秀水。
小雨和着冥冥薄暮,把地上结的薄冰打磨的更加光滑。我是不懂一堆人紧裹着外袍,哆哆嗦嗦地在冰面上摸着黑前行,路都走不明白,有什么心情去赏那几座光秃秃的破山。
染了水的落叶铺在坡上最不好走,我小心地维持着自己的节奏,却猝不及防后面衣摆忽然被人拽了一下,平衡被打破的我整个人脸着地趴在地上。顺着坡往下坠,一边心突突地跳,一边咒骂着县令的闲情雅趣。
还好供人倚靠的栏杆是挺粗的枝干做的。滑到了边缘的时候,我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伸手,勾住了栏杆,把自己稳稳地挂到了山崖边。
心跳还没恢复到正常速度,一个黑影从人群里面滚了下来,以强有力的姿势,把本来稳稳挂着的我一起给带了下去。
“我们怎么出去呀?”我尽量维持着平和的语气和山洞里正点着柴火堆的那人对话,毕竟他是名捕,是我们潘远县的客人。
悠悠摇动着的火光照着他的脸,“先熬过这一晚,明早还没有人找到这里,我们就试着找一找出去的路。”
他在和我隔了几丈远的地方坐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洞壁假寐。
“你以前学过杂技?”
筵席开始的那一刻我就认出了那个路上遇到的怪人,国都凤阳的名捕大人,细雨里与花为伴的纤长身影。
长夜难捱,即使一个不多事的人也不介意听点故事。
我本以为他不会理我,也许是带着对我的歉意,男声缓缓,讲起了一个经年的往事。
2
三年前,年少有为的都城名捕秦昭领了命令,去调查境北潘远县里发生的一起孩童失踪案。
宽敞的室内一张长桌摆在中央,潘远县刀最快的六个捕快分坐两侧,面色肃然,相顾无言。秦昭在长桌一端扶着桌子站着,神色比在座六人还要严肃。
“你怎么就这么怂,守着他们的门出来一个抓一个,带回来打啊,”温宁坐在右侧上首,她向着秦昭开口,“我就不信问不出来!”
“这里可不比你们永宁寺,我们一举一动都得按着律法行事,”斜对角坐着的一个年轻捕快反驳,又小声跟了句,“要不别人再说我们野蛮。”
温宁本来面向秦昭坐着的身子转也没转,偏了头分给那年轻捕快一个眼神,道:“律法?律法是让你不要仗势欺人鱼肉百姓,让你把那些变态供起来由着他们去杀人了吗?”
一道调和的声音出现,道:“温捕快这办法也不是不可以,毕竟现在情况紧急,再死守律法怕是要出大事啊。”
温宁本来供职于永宁寺,和潘远县衙相互配合,一暗一明,维持着这境北小城中的安宁。这次情况紧急,她才被调来配合县衙的行动。
屋中几人渐渐吵了起来。
“阿昭,”温宁不理屋内那些人的争吵,起身推开椅子,转身坐在桌上,轻捋了捋她一袭柔蓝色裙摆,看向一直沉默着的秦昭的眼睛,“派出去调查案情的兄弟,回到衙中不到一日,全部眼底嘴角流血惨死,空气中还浮动着玫瑰暗香。”
“还要再这么拖下去吗?”她说的很慢,眼睛一直对着秦昭,可是也是说给屋内所有人听得的,“等着那个变态一个一个把潘远所有的孩童都绑回去当他的祭品?”
情到激动处,她又一下站起,也扶着桌子,看向其余五个人。
她不是一个优秀的说客,只不过之前派出去调查案情的兄弟回到县衙以后全部惨死的事实戳中了屋内所有人的心。
现在连刚刚反驳她的那个年轻捕快看向他的眼睛里,也带着只要她温宁一声令下便立刻随她去端了那些变态老巢的决心。
“撇去是否固守律法不谈,你就没有想过若是你把他们抓来,要是什么都问不出,我们被他们利用,背着干扰普通百姓的恶名,这个案子再怎么查下去?”沉默了许久的秦昭开口,一定能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的,他想。
“如果我非要这么做呢?”
“你别忘了现在谁是你的上司。”
“我不用你的人,我永宁寺的人又不是摆着看的。”
“你们若是扰乱治安,差人去管也是我职责范围内的事。”
“我以为你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还是把你的英名看着比我们潘远数百孩童的性命重要,”温宁正在兴头上,对着忽然浇过来的一桶冷水,顾不得说的话多伤人,破口便骂,“不受律法行事乖张的骂名我替你秦捕头背着,只要你大发慈悲准了我去救我潘远的百姓,我保你清清白白回你的都城做你的名捕去!”
“所有的脏水都泼到我温宁身上来!”狠拍了一下桌子,温宁看向秦昭。
她这话说的过分了,几天合作下来,在场人都知道秦捕头虽然行事有时会死守律法,可决不是把百姓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官运要重的那种人。
“阿昭...”冷静下来的温宁想开口解释。
“老温,”秦昭一声长叹堵住了温宁的话,“你们记着化成普通百姓模样,还有,千万等没人的时候再下手。”
“柳风,”他看向刚刚出言反驳温宁的那个年轻捕快,“你随着我再去那些孩子家里看看。”
3
永宁寺没有断案的厅堂,所有事都是温宁她们这些人私下暗自解决。这是温宁第一次来县衙的公堂,只不过姿势是跪在堂下。
县衙大门紧锁,温宁没有犯了需要审判的罪状,只是县衙的内部批判。纸笺带着高坐堂上的县令的怒气披散砸在温宁脸上。
“就知道给我惹事,”激动的声音从头上传来,“你们是捕快,是吃公粮的衙役,不是山上的土匪头子!”
“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你们永宁寺那一套别给我在这儿用,秦昭这个废物也不看着点你,”恼怒的那人留下狠话拂袖离开,“再让人家往上面举报一次,你就滚回你们寺里去,这儿不差你一个人。”
伸手拿起水泥地上孤零零躺着的几张纸,温宁笑了笑,还真让阿昭给说对了,自己背上了欺压无辜百姓的恶名。
温宁刚刚跪的笔直,高坐上那人走了以后,她便换了个姿势抱膝坐在地上,揉着刺痛的膝盖。
“切。”
右后方一声不屑的嘲讽传来,温宁回头望去,正是她今天带着人去捉的那变态的手下,一共五个人。他们正被衙役押解着去县衙的地牢,必要经过公堂,刚才她的惨状一定一分不少全入了他们的眼。
强忍着委屈,温宁狠狠瞪了五人把首那个嘲笑她的人,把刚刚被扔在脸上的几张纸按顺序理好放回桌上,从刚刚县令离开的小门那里出了公堂。
她没有委屈的时间,套了件黑色披风,便随着衙役去了第一间牢房。押着的是个年过五旬的老人,年龄够做温宁的父亲,也是刚刚那五人中唯一没有对跪在堂下的温宁露出鄙夷神色的人。
“你们先出去吧。”温宁屏退了房间里看守的人。
“您知道他在做的事吗,”温宁像是还没从刚刚的批判中走出来,身子轻轻靠在监牢的木质栏杆,说话声音柔柔的,“您现在卖命的人。”
“他在杀害县里的小孩子,他们都不到十岁,像是您孙儿的年龄吧,”温宁倦倦地合上眼睛,“您忍心看着年龄如您儿女一样的年轻父母忍受丧子之痛吗。还有像我一样的人,如您儿女一般大的人,一心一意地做事,却要受着无妄之责备。”
泪花晶莹,泛着光,透出温宁的眼睛,“当然您也许不知道,看您这样的年纪,也许只是被迫为了他做个账房,写个文书,一定不会是替他杀人卖命的吧。”
温宁越说越没有力气,不像一个在审问犯人的捕快。她靠着栏杆,一点点低下身子,演变为曲着腿坐在牢里的毛草地上,任那老人过来,像对着自己女儿一样,慈爱地抹掉她眼底的泪珠。她只是轻轻摆手,示意门外的衙役放心,告诉他们老人没有伤害她的念头。
“我年轻时不是什么好人,他也没逼迫着我,只是到老了还想找点刺激罢了。”老人叹气,像挣扎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唉,就都告诉了你吧。”
牢狱里依旧落日斜照着,老人的声音缓缓地,透露了他为之卖命的人的日常行踪。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殷红色的血从老人的嘴角眼底同时留下,他声音越来越浅,渐渐躺倒在地上,眼睛临合上前,布满皱纹的手颤颤地伸向温宁的方向,嘴里喃喃地念着,“离儿,离儿...”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玫瑰气味,温宁一把抹掉她脸上的泪,抬眼命令门外的衙役道,“把尸体收拾干净点,别让我下次再闻到玫瑰的味道。”
果决干练,不见半点被县令冤枉责骂过的委屈。
4
“什么时候动手?”
厚厚一沓卷宗丢在秦昭桌子上,泛起点点灰尘。温宁像个邀功的大爷一样,两手抱胸,反身坐上了他的桌子。
“按着他的计算,七天以后该是下弦月,半夜时分升起空中时是他招魂唤鬼的好时候,所以我们没有几天准备时间了。”
沉稳的男声慢慢地说着,没有翻动桌上被丢下的卷宗。
“你跟着我?”温宁一怔,她本打算好好炫耀一番自己新鲜审出的绝密信息,那老人的尸体此事大概还没处理干净,怎么这人就全部知道了。
“你给了县令大人多少好处啊?”秦昭轻笑。
“我,”温宁语塞,“你管我!”
“首批捉回来的二十余人关押以后一句话不曾说过,便眼底嘴角流血而死,空气中还泛着诡异的玫瑰香气,”秦昭说,“那时我和柳风在外面担心你这脾气遇了这种事还不得把牢门给拆了。”
“我道歉,我还是小瞧了你,”秦昭笑着望向桌上那人,开口道,“你还挺有办法。”
“之前在永宁寺办过一件少女被杀的案子,死者的父亲后来郁结心中走了歪路,我恰巧看过他的案底,”温宁道,“不算有办法,他就是撞我枪口了。”
“不是,你跟着我干嘛啊?”反应过来的温宁指着桌上她半刻钟前刚刚赶着写好的卷宗,问向眼前那人道。
“苦肉计是县令聊天时和我说起的,”秦昭眼睛看着桌上那新鲜写出的卷宗,“至于这些信息,”
“我和柳风回来的路上,用你的方法,”秦昭说的很慢,眼睛笑着看着温宁,“从跟着我们那人的身上问了点东西出来。”
“不过,”秦昭也把两手环到胸前,慵懒地靠着椅背望着温宁,“这次没欣赏到温大人出神入化的演技真的是遗憾啊,老温你下次再表演可得叫上我。”
七天时间,要面对已经残害了县上数十户人家的孩童的变态,而且埋伏的地点还是秦昭之前完全不熟悉的当地郊外一处荒弃的林子,时间不是不紧。
那几天潘远县衙院里议事的房间的蜡烛没有熄过。自从温宁抱着卷宗和秦昭一起,斗志勃勃地去叫来其余五个人以后,除了每日中午出来扒上几口饭,再不见他们进出。
真等到弦月斜挂那天他们其实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低伏在丛草后面等待的一众人心还是虚的。
5
“哎,别这么严肃啊,”温宁轻轻碰了碰她旁边快僵成一座石像的秦昭,“是不是一会儿端了那个变态以后你要回去了,见不到我所以特别难过啊。”
他们七人分成三队,在林中三面埋伏着,温宁和秦昭一起。
秦昭移回紧盯着前面现在尚且平静的湖水的目光,看着温宁,神色还是严肃。他伸手,替面前的人摘掉了缠在她额前碎发上的飘絮。
“我没事,”秦昭道,眼睛像在看着温宁,又像在越过她看着夜幕里的树影。
“我是怕你把自己绷得太紧,”短暂的交流过后,二人又恢复了严阵以待的状态,温宁眼睛死死地盯着湖水,轻声说,“那个变态还没出来你先扛不住了。”
月从西起,黑云片片掠过。
他们在林中待了太久,从下午吃过饭开始便一直以这个姿势呆在这里。那不知何处而来不知为何名的昆虫的啼叫催眠麻痹着他们的神经,都是九死一生,血染满佩刀的人,熬到此刻尚能保持清醒,一直在等着林中即将燃起的一团火,挂起的一阵风。
快了,他们知道,不会等待过太久,月已来了,他不会误了他所信奉的良辰。
噼啪,噼啪。
秦温二人耳尖,听闻异响,本松松搭在地上的手下意识握紧了县衙的佩刀。
开始是点点的蓝色萤火,却不在它被期望出现在的位置上。湖面依旧漆黑平静。那幽微诡异的蓝色在湖面远处摇曳晃动,一处,两处,如同瘟疫一般。本来淡淡一点,迅速泛散开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眨眼间湖面已被遥远岸上那一片幽蓝的光找得微亮。
那是人们哀嚎的声音。把一个人的嘴封上,再放到滚热的煤炭上去烤。任着她翻滚挣扎,却无论如何不能逃脱这滚烫刺进皮肤。炭火燃烧,短促有力的节奏,持续不曾停歇,那极其痛苦又被无情压制着的哀嚎婉转悠扬,和燃烧着的火的声音回应和谐,那个人赐了他们夜里一首美得变态的协奏曲。
“你给我出来!”
秦昭晚了一步,没有按住拔刀而起的温宁。他站起,紧握手中刀柄,站在温宁身边。
刚才看到的并不是幻想,是真真实实的,衙里所有的兄弟们,在那幽蓝色的鬼火里面挣扎,呜咽。他们痛苦,难耐,却不能痛痛快快地大声叫喊,所有的呼喊绝望全部被牢牢地堵在脖颈咽喉处,不能破口而出。
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包围圈,此时变成了一圈灿烂妖冶的蓝色篝火,芳香的蓝色玫瑰盛放在夜里,从温秦二人身后,连连绵绵,直连到对面遥远的黑暗处,柳风带人埋伏的那里。
“该死的,又是这玫瑰香气。”温宁挥刀发泄般,砍倒面前弄脏了她裙摆的杂草。怒气是发泄出来,却无法控制黑夜里那暗涌的玫瑰香气越来越盛。
蓝色幽火,暗香,湖边孤立的两人。他们还没出手,甚至连那变态的面还没见到,就输了,输得很惨。
黑暗里缓缓步出一个黑色的身影,幽蓝色的湖光映出一张稚嫩的脸,与满地的呜咽声格格不入的稚嫩。
“多亏你们啊,”那人道,“凭我自己的力量很难聚集这么多人呢。”
“跟踪我和柳风的人,和那个老人,”秦昭脸色愈加的白,握住刀柄的手攥的更紧。
“想想那些人的死相,”声音同样稚嫩,却不掩戏弄了所谓名捕后的骄傲与得意,“你想想他们敢背叛我吗?”
“是谁,”秦昭声音颤抖,也许对他来说,从未怀疑过的人里面出了那一两个别有目的的人,比他们现在此刻像废物一样眼睁睁被眼前人戏弄还要难受。
年少成名的名捕心中还是非黑即白的,一旦信任便是十分的信任。
“呵,”斜月下那人轻轻扯动嘴角,“现在问这个还有意义吗?”
他轻轻环视周围,像是欣赏一件精巧夺天工的作品一样,最后目光落在他眼前勉强压抑住愤怒的两人身上。
秦昭本来一直死死地攥住温宁的手,他知道她的脾气,从那人露面开始,这个平时里遇事一贯不会收敛自己情绪的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他怕,怕身侧的人扛不住。可是他现在有太多情绪要整理,他只能,紧紧攥着她的手。不为给她鼓励,只是怕她控制不住自己。
当月光下那人骄傲的眼神扫过周围时,他晃神了。
身侧寒芒闪过,温宁提刀向着那黑色身影冲了出去。
她的手颤抖着。秦昭看见她的眼睛微红,那里有恨,有怒。
秦昭感觉她有太多话想说,不是对自己,是对面前那个人。他觉得她的愤怒比自己要深,她眼神里的那种不可思议绝不可能是单纯因为他们此次行动的失算。
她想说的话太多,却又全部堆涌在一处,情绪缠绕纠结,不知从哪里开始讲,于是不如用手里这把官刀来发声。
寒芒没近那人的身。温宁离他还有几步远的时候,蓝色烈焰从她身旁四周燃起。像监牢,像栏杆,把她死死困住。
温宁没放弃冲破这道火焰,她不顾身上的痛,甚至不顾卷上火光的柔蓝色裙摆。她只想出去,此刻,这却是对她来讲,最大的妄想。
另一道寒芒又起,这次比刚才温宁那道冷静得多。
“放了他们,”秦昭收紧了攥住那个今晚戏弄了他们许久的人的脖子的手,声音沉沉,一字一顿。
他必须要保持冷静,因为被蓝色烈焰包围的那人的眼睛已经猩红了,他不会让眼前这个变态成为今晚唯一清醒的人。他还要带着大家离开,虽然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有幸再见到一眼除了蓝色之外的其他色彩。
只有冷静,他才能比那人更快,他才能带着大家离开。
刀刃架上那人的脖子,秦昭开口道:“我现在杀了你,我回去还做我的名捕,贼寇落网,上面是不论几名衙役的死活的。”
“你自己选。”秦昭压抑住自己的颤抖。
他在赌,他赌那个人不懂情义,或者说,不再信任这种缥缈的东西。还好,他赌赢了。
6
“我,”秦昭看着腰背微弯的县令的背影,什么话也说不出。
已生出了几条皱纹的手一直搭在白色的布上,那只手猛地攥紧,被颤抖的手臂带着,将那块寒冷的白色棉布往上拉去,缓缓地,盖住那双紧闭了的眼。
柳风几天前还颜笑生动的脸,现在冰冷十分,如寒夜一般。
“我,”秦昭努力地想与面前那个人说些什么,他牵动嘴角,却最终只能无奈地摇头,笑叹。
七个人,没能一起回来。秦昭带着人把他们抬回县衙以后,潘远最好的大夫没日没夜地救了两天,可还是,怎么都带不回执意要留在下面陪死去的弟兄的柳风。
“不怪你,”半跪在地上那微弯的身影回头,头低低的,没有看向秦昭,“我当初就不准他做捕快,他活该。”
话是狠的,眼泪是诚实的。这个进退得宜,左右逢源了许多年的县令许久没有尝过眼泪的滋味。咸的,苦涩的,不受控制。
他不知道,再倒退三年,他还会不会由着柳风去做什么捕快。他做了儿子的好兄弟,由着他去选他要做的,却没做好一个父亲,没有一直守护着他的平安喜乐,直到他闭眼的前一刻。
“衙里早上收到的。”
一张信纸被递到秦昭面前。印着淡蓝色的玫瑰花纹,诡异的玫瑰清香。
“有对策吗?”
“没有。”
“县衙里人是够的,”县令手搭上秦昭的肩,“别怕。”
“谢谢。”
秦昭最终还是说了这两个字。尽管太微薄了,撑不起他此刻想对面前这个已经有些年老的人的所有情绪。可他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
“你去看看温宁吧。”
他听话的离开了,为了给那对父子留一点最后的时间。再过不久,便是尘泥和人世的距离更远。现在尽管有一人的眼睛再不会睁开,可他们彼此还可以碰着对方,父亲还可以最后叮嘱儿子几句。
行路的时候是思考的好时候,只要一停下来,所有心烦意乱,杂事琐事就统统缠上来。秦昭庆幸温宁的住处离这里不近,他有足够的时间思考。
昨夜的景色如何,十日后,给你们看开得更美的玫瑰。
信纸上弯折勾抹的蓝色墨迹,游龙般俊逸的笔迹,却预告着残忍的倒计时。
刚才他说谎了,他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这个办法与从小他所学到的公平正义,律法的严谨完全背道而驰,是他来到北境潘远之前从来没想过的。
温宁的大胆,柳风的离去,都给了他太大的冲击,尽管年少成名,可那么多人只记住了他的成名,却忘了年少二字。他还只是个不到双十的人,还没到见惯了一切从而放弃一切的年纪。
“决定了吗?”
“不知道。”
门半掩着,那天屋内替温宁反驳柳风的中年捕快在里面,两人谈论着什么。
“不告诉秦昭?”
“嗯,”温宁轻轻答应。秦昭本欲推门进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我们没什么时间了,今早的那封信县令给你看了吧。”
“是,可是,”中年捕快欲言又止,“这始终是我们衙里的责任。”
“我是说,不管这案子最终结果怎么样,你也可以平平安安回去你们永宁寺,只是抽调来而已,不用付出这么多的。”他又紧接着解释道。
“我问您,”温宁伤的很重,整个背上涂满了膏药,缠满了绷带,身子不敢动,只能微微偏头轻声回道,“如果换做您,被调到永安寺帮忙,会保留一分余力吗?”
她这问题太毒,任他们七人中的谁都不会给出肯定的答案,中年捕快只好深深叹气,回道,“你是个女孩子啊。”
“等我们灭了那个变态,咳咳,”温宁被呛到,咳嗽两声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她咬着牙闭着眼说道,“我买上两坛酒就您家看您,小缘一定馋我的红烧排骨了。”
“好,”提到女儿让中年捕快的眼里又显出了一丝温暖。
“嗯,一言为定。”温宁眼带笑意,看着那个这几天里一直关心着自己的中年男人。
她能兑现她的诺言吗?她不知道,她知道面前这个中年捕快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只是有时候面对未知,他们都会选择装傻。原地等着,等着日子一天一天的翻过,等着老天带给他们一个最终结果。
“再次拜托您,千万不要和阿昭说。”
温宁的声音越来越远,散在空气里。
刚才在县令那里没找到的答案,温宁给了他。他不是在与他一直坚持的公义背道而驰,公义规定了是非,没有规定手段不是吗。眼睁睁看着那人拿成百孩童做祭,守着公义道德的懦弱的他,和那人有什么区别。
只破例这一次,让他也用点温宁的手段,感受一下站在高处去制裁那人的罪恶的快感。
想到温宁,秦昭的脸上不自知地浮上点点笑意,也许是这寒夜里对他唯一的温暖了。
他不会让她去冒险,分点精力去看住一个重伤的人,对他秦昭来讲算不得什么难事。
7
“秦捕头,温家的资料我放在这里了。”
“辛苦了。”
衙役道了声没有以后,便将门合上退出了房间。
距离与那人约定的日子已经不到五天了。过去的几天里秦昭一直忙于联络潘远当地所有术士家族。无论势力大的还是小的,他全都亲自拜访,极力说服他们在与那人约定的日子时,派人相助自己。
潘远随是北境一个小县,可大大小小的二三十家术士世家足足花了他五六天的时间才拜访完毕。
只剩潘远温家了,当地最负盛名的一家。这几天走下来的经验告诉他,几乎现在活跃的所有术士奇人,倒推几十年,基本都与这家人有过联系,或交友与温家人,甚至有的直接师从温家。
刚才衙役带来的卷宗纸页泛黄,经年的痕迹明显,褶皱的纸页让没几页的一本卷宗看起来厚厚的,动一动就会轻响。
秦昭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墨迹已干,黑色的隶书静静地躺在泛黄的纸上。
忽然木门绕轴转动的吱呀声响打破了寂静的夜,那本卷宗被丢弃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风吹过,荡起阵阵脆响。
纸上的字还是安静地躺在那里。
温家第二十三代家主,温宁。
那人的府宅在潘远县城最北的偏僻处,秦昭用了他十几天来最快的速度御马狂奔,却还是在心里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甚至没去温宁县衙里的房间再去看一眼,他肯定那里除了昏倒在地的自己派过去保护她的人以外,什么都不会有了。
没有人拦着他,跨过几重门槛后就是庭院。那里本该是及其宽敞的,但是现在地上却摆满了昏迷的孩童。
即使昏迷着,他们的身上依旧被缠上了蓝色的泛着金属光泽的绳索。他们被松松散散地摆在地上,摆成那个如噩梦般缠绕了他们这些人好多天的形状。玫瑰的花朵,孤叶,枝干,一个不少。这人如果不是一个变态,他一定会是个远近闻名的艺术家。
“来了?”
是温宁的声音。她现在双手被吊着,在玫瑰的花心处,平日里她最爱的一袭柔蓝色长裙满是褶皱与血污。
还好,秦昭轻轻嗅了嗅,空气里没有她平日里最讨厌的玫瑰味道,他微笑轻扬,“我来接你回去,老温。”
嘲笑声打破了他们二人的脉脉含情。
“抱歉啊,”那稚嫩的脸庞再一次在黑暗中的某处出现,“我没忍住。”
“但是你们这次既然都来了,那就都别走了吧。”他笑起来,笑意融进他的话里,透过黑夜悠悠荡荡飘入秦昭的耳中,不禁升起恶寒。
“我还是胜了你了,”那人对着庭中央被吊着的那个柔蓝色身影,“我的好师姐。”
那声音带着渴望与激动,仿佛多年夙愿终于得偿。
“喂喂,你别多想啊,”温宁对着秦昭那双得知了秘密后显得有些不可思议的眼睛,解释道,“我们俩没有奸情的,没有的。”
“后来我们发现他心思不纯以后就把他赶出温家了,”温宁道,“我可就只对你一个人心怀不轨过啊。”
“嗯,”秦昭望回去,虽然月色暗暗,他实际看不清高吊在空中的温宁,但他还是用最热烈的眼神望着那里,道,“我也是。”
“真的吗,”温宁合上眼睛,嘴角上扬,“那我可就死而无憾了呢。”
“我还给你写了一封信呢,就在我的房间里。”
那是他听到温宁的最后一句话了。
秦昭也没有想到,这么大的案子,前前后后失去了那么多人,居然这么草草地就结束了。只在他一个人和地上那些昏迷着的孩童的见证下。
他不愿再回忆起那天的场景了,因为那个案子过后他不再喜欢蓝色。而那夜的记忆对他渐渐模糊,回想起来只有无边无际的蓝色。温宁嘴里念着什么他听不懂的话,然后她的裙摆就燃起来,向那夜林中的幽蓝色火焰一样。
接着是刚刚还在骄傲着挑衅着的那个稚嫩的脸庞,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中挣扎着,和那夜的无数衙役一样,想嘶嚎,却只能把所有的痛苦深深锁在嗓子里。
除了他所站的那一小块地方,和那几百昏迷着的孩童摆成的玫瑰阵,到处都是灿烂的晃眼的蓝,直到破晓,直到府邸化作灰烬。
8
篝火燃尽了,故事讲完时天亮了。
“那信上说什么了?”我看着角落里那人,问道。
“交代了一下那个变态的演化史,”秦昭回答,“讲他是如何为情所困弃了正途的。”
“无聊,”我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衣服,闭上眼向着石壁靠了靠,打算继续睡一会儿。
“她还让我不要放弃找她,”秦昭道,伴着不自觉的笑意,“她说她那么厉害是一定死不了的。”
“她还在信里说她特别讨厌玫瑰花的味道,要是让她看见我以后用什么玫瑰花的东西,一定蹦出来打死我。”
“哦,”我应道,“所以你才跟个疯子一样到处扔那几朵破花?”
“真是痴情。”我轻叹了一句,打算逃去梦乡,一会儿天大亮就要赶路了,我得攒点力气。
“老温,”一道讨厌的男声硬要闯入我的梦乡,“还要装吗?”
我听得出,那男声的尾音已经抑制不住颤抖。
我早就想起来了,在故事讲到湖边那诡异的幽蓝色火光时就想起来了。也许更早,也许当我在路上嘲笑那雨里弄花人的孤单身影时,我就预感到我找了三年的那段记忆,要回来了。
“你早干嘛去了?”
我开口,无法控制喉咙里的酸涩。
没有回答,只有一只温暖的手慢慢搭上我的右手,紧紧握住。
其实我无理取闹了,家里把我从那变态的府中救下来后,断断续续送到温家每代人学艺的深谷中治了三年,今天是我第一天以家主的身份回潘远。
再说秦昭寻人的速度慢,大概不会有比他更快的了。
篝火燃尽,天微明,那来寻他二人的人来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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