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春秋半步
（一）
八十年代初，东北某县城，实验高中正在进行最后一次模拟考试。
七月的骄阳似火，窗外只有“沙沙”的蝉鸣声，教室内的学生们正挥汗如雨，或奋笔疾书，或凝神思考。
坐在教室前排的一个女生，正在聚精会神的答卷，当她答完最后一道题时，她放下笔，舒展了一下发酸的手臂，抬头看了一眼挂在黑板上方的时钟，满意的攥了下拳头，又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试卷，起身交卷。
一直站在她身旁看她答题的老师，赞赏地拍了一下她的肩头，给了她一个满意的微笑。她静静地收拾好纸笔，轻轻的打开教室的门，走出了教室。
“杨燕！”一个声音，轻唤着她，她一回头，见是同班的李士鸿也交卷出来了。
“你也交卷了？答的怎么样？”她望着他嫣然一笑，一对酒涡立时就出现在脸颊两侧。
“还可以吧，这次成绩下来就能看出水平了，你成绩一直都在前边，你打算报考什么学校啊？”
“我打算学医，学临床医学，你知道，我父亲的病时好时坏，看病太难了，你呢？成绩也一直都不错。准备考什么？”
“我爸妈一直希望我考师大，可你知道，我喜欢蓝天，我打算考航空，学发动机专业。”
“好哇，那我等着你一飞冲天。”
“我也等着你飞刀闪闪，刀到病除。”两个年轻人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说说笑笑的向学校外走去。
门卫大叔正在接电话，他看见杨燕忙放下电话，招手让杨燕进来。
“你是高三（2）班的杨燕吧？你妈妈从家那边打来电话，说你父亲病重，让你赶快回去，回去晚了怕来不及了！”
“这怎么办？这怎么办？这还有不到一个星期就高考了呀？”杨燕急得直跺脚。
“还等什么，马上回去，下午有一趟回松花江的火车，你赶紧收拾一下，我帮你和老师说一声。”李士鸿催着杨燕。
“你去寝室收拾东西，我去车站给你买票，时间还来的及，咱俩车站汇合。”李士鸿一边跑着一边回头和杨燕说着。
急匆匆的杨燕抓起了几件衣服放进行李包，拿了几本书就赶去了火车站。
李士鸿买了一网兜的水果站在检票口等着杨燕。
“快上车吧，记得六号一定要坐最后一班车回来呀！我等着你一起进考场！”李士鸿挥手和杨燕告别。泪水，模糊了杨燕的视线。
（二）
天近傍晚时，杨燕回到了位于松花江畔的一个小村庄。她的家位于村的西头，一座三间土房，高粱杆夹成的篱笆院，紧挨着由东向西流去的江边。
屋里已经挤满了老亲少友，每个人都面色戚戚，远远的，沉默不语的或蹲或靠在地下的柜子旁。杨燕的父亲头朝东横躺在炕上，喘着粗气，她的母亲一边用毛巾擦着父亲嘴角的血迹，一边哀哀哭泣，地下，一个脸盆里装着半盆的血水。
杨燕进屋时，村里的医生正往诊箱里放听诊器。
杨燕扔下书包，扑到父亲身边“爸，爸，你怎么啦？妈，我爸他怎么啦？大夫，大夫，你救救我爸，救救我爸，你给他打针，打针啊！”杨燕哭着求大夫，她抓住大夫的手不停的摇晃着。
大夫无奈的摇了摇头，对杨燕说“我现在也无能为力呀，你爸这病必须去大城市的专科医院，这种病是传染病，必须要特效药才能治愈。你们赶紧的掂的掂的钱吧，送医院还来得及！”
一听说是传染病，众人躲瘟神一样赶紧往外走，有人甚至站在窗外，伸脖往屋里瞅。
“那赶紧去医院啊。妈，快走啊！”
“燕子，咱家没有钱啊！亲戚家都借遍了，上那借钱啊？”杨燕的妈妈哭着说。
“燕子……，燕子，算了，爸这病，是无底洞，治不好了，你和你妈，别……别为我，拉饥荒了。不治了……”父亲喘着粗气说。
“不，爸，我一定要给你治病，一定要治，我不能没有爸呀！”杨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着大伙磕头“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你们帮帮我，借我点钱，等我爸病好了，我卖房卖血都会还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爸！”
一个婶子抺着眼泪扶起了了燕子，叹了口气“燕子，不是大伙不帮你，你看看大伙，谁家能拿出那么一大笔钱啊，少来少去的大家伙能不帮你吗？都没钱啊！”
“救救我爸！我求求大家了！”众人摇头叹惜。
“我这倒是能拿出一笔钱，我先拿给你，给你爸看病吧！”一直没吭声的大夫说了句话。
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杨燕一把拽住了大夫的手臂，“你说真的？你能拿出钱给我爸看病？好，只要能给我爸治好病，我就嫁给你！”
“先看病吧！”
（三）
村医叫周祥，今年四十二岁，是另一个村的人。小时候周祥淘气，上树掏鸟蛋，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摔断了腿，虽然骨头接上了，但却留下了跛脚的后遗症。周祥聪明好学，因腿残疾被大学拒收，后来自学了中医，考了医师证，在乡里行医。三十岁时周祥娶过亲，不知啥原因没过上两年就离婚了。离婚后周祥前妻又嫁了人家，一年后抱着个孩子从周祥的村里走过，村里人议论纷纷，都说周祥当年摔断了腿，也摔坏了命根子，不能生育。此后周祥一直单身没有再结婚。
周祥陪着杨燕母女来到省城医院，找了他的同学安排杨燕的父亲住了院，交了住院押金，给杨燕留下一笔住院费就回家了。
杨燕在医院陪了父亲几天，眼见就到了高考的日期，她坐立不安。母亲便让她回家，收拾东西去学校参加考试，杨燕思虑再三，决定参加考试，考完试再做打算。
杨燕七月五日回到家，打算坐六日的火车返校参加高考。不料五日晚上天降暴雨，江水暴涨，冲垮了铁路，一连几天都没有通车。等到通车了，高考已经结束了。
错过了高考的杨燕，只好又去了省城，陪伴父亲。父亲的病在专科医院的治疗下，一天天的见好，一个月后，终于出院回家了。
父亲病好了，杨燕决定兑现当初谁能给父亲治病就嫁谁的诺言。杨燕的父母愁眉不展，他们既没有偿还钱财的能力，又不愿意花季般的女儿嫁给那样一个只比父亲小几岁的男人。他们看着杨燕长嘘短叹，默默流泪。
杨家派去提亲的媒人回来了。她带回了周祥的话“周祥不同意燕子嫁给他，”媒人说，周祥觉得燕子是个孝顺聪明的好姑娘，不应该埋没在小乡村里，应该复读一年去参加明年的高考，家中没钱他可以资助，钱可以不还，但他不能娶燕子，让人家说他趁人之危。
“好人哪，好人！”杨燕的母亲抹着眼泪说。但杨燕觉得受人之恩当报，诺言也要兑现。自己定了日期，让媒人告诉周祥，既便周家不准备酒席迎亲，她杨燕一个人也要嫁过去！
（四）
还有两天就要出嫁了，杨燕和母亲正在收拾屋子，隔壁婶子领着一个青年小伙子来到了篱笆墙外。
“燕子，家来客了。”
杨燕一看，来的是李士鸿。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杨燕问。
“我已经来过一趟了，那时你在省城陪你父亲看病。”李士鸿一脸的焦虑，嘴角起了好几个水泡。
“杨燕，我听说了你的事，你不能这样就放弃了你的理想。你不能拿你的前途作赌注！你不能嫁人！”李士鸿激动的摇晃着杨燕的肩膀。
杨燕苦笑了一下，“我能怎么办？我没能力给我爸看病，我爸也没有能力再供我读书，家中需要有人照顾，我只能放弃追求。”
“即使放弃了理想追求，你也不要随便嫁人呀！杨燕，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我爱你呀！杨燕，你等着我，我一毕业咱们就结婚，你等着我！”
“士鸿，我知道，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我又何尝不是。可我不能说话不算数，周大夫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帮助了我，我已经错过了高考，我不能言而无信。你忘了我吧，你还有美好的前程，你还要一飞冲天呢，不要让我成为你的牵绊！忘了我吧！”杨燕眼含热泪。
“杨燕，我没报航空学院，我报了医大，你等着我，我学医，我会治好你爸的病！”
“土鸿，来不及了，我后天就出嫁了！要不，你就当我娘家人送我出嫁吧！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
“杨燕，你太狠了！你怎么忍心让我看着你嫁人！”李士鸿泪流满面的走了。
（五）
一挂马车，车上坐着出嫁的杨燕，山坡上，站着一个泪流满面的青年。他目送着马车一步一步走远，心中的痛如蛭附骨，挥之不散。
婚后的杨燕一直郁郁寡欢，周祥就找出一些医书让杨燕阅读，渐渐，杨燕也喜欢上了中医，在周祥的身传言教下，杨燕进步很快，参加中医院的考试。
杨燕的父亲在周祥的调理下，已经痊愈，只是不能干重活。
婚后十年，杨燕和周祥相敬如傧，只是膝下空虚，两人也一直吃药调理。
这天，正给病人抓药的杨燕突然腹痛难忍，大滴大滴的汗珠从脸上滚了下来。周祥一见，立即骑摩托车载着杨燕来到公路，拦了一辆出租车来到省城医院。一通化验B超检查，杨燕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她不但有阑尾炎，还有子宫内膜异位症，阑尾炎必须立即手术，异位症要保守治疗，需要半年时间。
阑尾炎手术一个星期就好了，杨燕惦记着家中诊所，催着周祥回去，杨燕一个人在医院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
这天上午，杨燕做完理疗从诊室出来，一个人来到了医院下边的花园凉亭，她手中拿了一本医书，在凉亭的椅子上坐下来。
阳光从凉亭上倾泻下来，照在杨燕的身上，在她身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光，似一座恬静沉思的雕像，让一个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去的一个人又折了回来。
“杨燕？”他试探的叫了一声。
杨燕一抬头，这是记忆深处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十年光阴，它把当年那个冲动感性的青葱少年变成了一个稳重干练的青年。由于常年在医院工作，他肤色白晰，清秀的五官带着一抹温柔，他身上散发着独特的空灵和帅气的气质。
“士鸿！”这是两人分开十年后第一次相见，地点在医院。
“你竟然真的学医了？”
“是啊，当年你放弃学业一心嫁人报恩，我就报了医学院，也算为你实现愿望吧！”
李士鸿幽幽的说着。
“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他对你好吗？你们，孩子也该上学了吧？”
“我，还好吧！他对我.挺好的。我们没有孩子！你呢？这么多年，也早就该成家了吧？”
“曾经沧海，我的爱人，一直在我中！”李士鸿望着杨燕，心海涟漪，一片潮汐泛起。相思年年，年年相思，如今，梦中的爱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有些激动。他知道这份相思终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痴想，一段没有续集的悲剧，留给自己的，注定是伤痕累累，可心，还是执念如昨，当年看着杨燕出嫁时的那个场景，早已成为刻骨铭心的印记，再也抹不掉。
年少不懂爱，懂爱已中年。经过十年沉淀的爱恋，褪去青葱时的年少轻狂，像一杯醇绵的佳酿，韵味悠长。
杨燕和李士鸿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六）
杨燕一个人收拾好了行李，凝望着这给她带来快乐时光的医院，悄然离去。她给李士鸿留下了一封信。
士鸿:
我的爱人，谢谢你给我带来这段美好的时光，它弥补了我十年失落的情感，让我尝到了爱的佳酿，可是，你还有如日中天的事业，你还要结婚生子为人夫为人父，不要沉迷在过去的时光里，我，无法和你说再见，就让我在光阴的这边，独自思念！
回到家里的杨燕，和周祥关闭了诊所，跟着南飞的大雁，迁徒到南方一个小镇。
半年后，杨燕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鸿燕。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女儿五岁时，郁郁的杨燕死于乳腺癌。
周祥一个人养大了鸿燕，在鸿燕考大学填志愿时，周祥告诉了鸿燕的身世，他鼓励鸿燕去报考东北的医学院，因为那是她母亲的遗愿，他鼓励鸿燕去寻找她的生父，有生之年，他希望她能和生父团聚，这是他的遗愿。
鸿燕如愿以偿的考上了东北的医大，在她毕业那年，周祥去世了。
（七）
一辆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车的后排坐放着杨燕的骨灰盒，开车的鸿燕遵母亲的遗嘱，带着母亲叶落归根，葬在松花江畔。
车载音乐正放着歌，一个浑厚深沉的男歌手正在唱歌——
女人的泪，一滴就醉
男人的心，一揉就碎
爱也累，恨也累
不爱不恨没滋味
不要说你错
不要说我对
恩恩怨怨没有是与非
人生这个谜，几人能猜对
爱情这杯酒，谁喝都得醉
鸿燕似乎看见，那个终身没娶的生父，正徘徊在松花江畔，张着双臂，迎接着她。
“燕子！你们终于飞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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