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瞥，注定难逃
01
大帐内。
烛光影影绰绰，摇摇灭灭。
坐北朝南向有一魁梧大汉举杯连连，桌上精致的菜肴却被可怜的遗忘，默默的，为自己披上一层衰败的外衣。
角落里的女子眼睑低垂，平日里训练有素的精致笑容，此刻也像是被什么划了道口子，完全的，沉溺在阴影中，宽大丝柔的衣袖被她紧拽在手里，拧的发皱。
帐外隐约有楚音传来，她心中未恸，抹去眼中的杂乱，终究还是开口道：“大王……”
项王摆了摆手，努力扯出笑脸：“此等光景，我自是早有意料。只是没想到，竟来得这么早，这么快……”
疲惫的话语却依旧有平日里让人心安的力度，女子心中没由来的抽痛，眼前景象慢慢朦胧，隐约可见项王摇摇晃晃站起身，倚歌和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歌声的悲怆让女子一阵恍惚，她好像越过层层光年，回到了初见时的彼岸……
02
彼时，你还不是这叱咤风云的西楚霸王，我也不是这名动天下的虞姬美人，我们如世间最平凡的众生一样，也曾拥有着无拘无束，天真烂漫的青葱年华。
那是个初春时节，你尾随家中大人前来我家拜访，天性好动的你忍耐不了繁琐客套的寒暄，趁大人没注意，悄悄溜到了后院。
而我，也正趁罚我抄写昨日未记下诗句的夫子困倦酣睡之际，偷溜出来赏花听风荡秋千。我本不喜欢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把人都束缚在枷锁里，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必须找到属于它的理由，这样的人生谈何乐趣可言？
可想而知，两个偷偷摸摸的人在发现彼此的霎那，做贼心虚般的被吓了好大一跳。
“你是谁？”怎敢如此无礼乱闯别人家门。
你呆呆愣愣的，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悸中回魂，眼睛瞪得很大也很圆，像什么呢？额，像来福家那只刚出生的小奶狗，可怜兮兮得让人想去欺负两下。
没想到自己竟会生出这样不知礼节的想法，夫子知道恐怕就不仅仅只是罚抄这么简单了吧！这样想着，我不禁看着你扑哧大笑起来。
而你，也在我的笑中卸下防备，让红晕有机可趁，爬上脸颊还不算，还霸占上耳朵，甚至，霸占了你的眼神。
我不是第一次感觉到别人眼神中的炙热，我知道我是足够动人的，黛眉樱唇，眼波含水，身段婀娜，气质无双。我并不讨厌这份炙热，它能够满足我的虚荣心。一个小孩子被别人看到，被别人重视的虚荣心。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看我眨眨眼瞪向你，你抿了抿唇，附上句：“姑娘可是从天上来？”
再高的赞誉也不过如此吧。
瞥见秋千架旁的芍药开得正盛，我故意打趣道：“天上来的是仙子，是帮世人实现愿望的。我是妖，我是从地狱而来，专门破坏世人和平幸福的！”
我说的煞有介事，说完自己都感到阵阵阴寒。突然有些后悔，这个笑话，不好笑。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姑娘的花名难不成是虞美人？”
虞美人，这个名字不错，喜欢！只是没想到你还真信了，真的像只小狗，呆呆傻傻的。可小狗竟不害怕我这来自地狱的威名，急急的跑上前来扯住我的衣角：“虞美人，那你是不是很快就会走了？我是不是很快就见不到你了？”
第一次被一个男子如此亲近，让我有点芳心大乱，可认输哪会是我的本色，硬着头皮胡诌下去：
“我都还没破坏世人的和平幸福呢，怎么愿意那么轻易就走。我要去寻找一个人，我崇拜他，像个盖世英雄，他宠爱我，却似懵懂孩童。再大的风，他来挡，再急的雨，他来抗。他只属于我一个人，为了我，他愿意去与整个世界相对抗……”
我还想再说，可袖上的力道却轻轻下落了。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像是被下了定身咒，低着头，半天没了言语。被你揪过的袖子皱着眉，勉为其难的承认，刚才，的确有人，登门造访。
是因为，我的想法太天真，太幼稚了吗？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我的愿望嗤之以鼻呢？这是根植于我内心深处最固执的愿望所化的啊……难道，真的不会有人，为了我，愿意与整个世界为敌吗？
好大一会儿，你才开口。
“我从小……最乏耐心，学书不成，学剑亦不成。总以为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
我以为自己能凭借这么点小聪明把生活高超的敷衍下去。我也清楚的知道，如果我继续这样搪塞青春，青春也会选择将我辜负。”
可现在，我却想反悔了。我不想在未来沦为平庸之辈，我也想成为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
惊鸿一瞥，注定难逃。”
我希望你不要走得太快，我希望你能给我多一点时间。”
等我变强大，等我成为盖世英雄，定来娶你，可好？”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等我，等我……”
你的声音早已消失在了绿树红花掩映的悠长小道。可这话语却仿佛有魔力，一直喋喋不休的在我耳边盘亘，无休，无止……
03
那时的记忆依旧明媚，为什么，反倒是现实，被染上了灰败的颜色呢？
身边的人，走了，散了，亡了，而我，也终将完成我的使命，回报我的恩人，我该高兴的不是吗……我该高兴的啊……
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仿佛，这声音还未经过咀嚼，就顺着唇畔汩汩而出。
也罢，也罢，那就让我再最后一次为你舞动翩跹。
就当，偿清我所欠下的。
多希望，我真的是一朵花的魂，那样，我便能逃脱那个人的摆布，只为你，开到荼蘼。
一曲舞罢，我趁你举杯之际，不动声色地抽出你腰间佩剑，决绝的往颈上送去。鲜血喷涌而出，泼落在脸上，竟比想象中多了一分滚烫。不对啊，冷血无情才应该与我更配不是？
“虞姬！”你冲过来，抱住摇摇欲坠的我，咸苦的泪水大滴大滴打落在我的脸颊：“虞姬，我不要你死！你不能死！虞姬！”
“大王，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了吧……”我断断续续地说，声音很微弱，你捧住我的头贴近耳边，努力的想听清我说的每一个字。
“其实，有一个，秘密……我，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
“我知道啊。虞姬，我都知道的……”
是啊，你从来是个聪慧之人，你知道的，你都知道的。
可是，你为什么不揭穿我，为什么要一直放纵着我呢？
大王，你为何待我，这般温柔，为何，让我甘愿舍弃，这唾手可得的最终胜利……
眼眶很热，却再也滚不出一滴泪珠，疲惫地闭上眼，大片大片华丽的色彩再度袭来：
中心藏之，无日忘之。四面伏敌，披荆斩棘。
虞，你知道吗？苦苦支撑我坚持走下去的希望，便是有朝一日，你眼中最华美的色彩，为我倾倒。
感恩上天成全，我终究还是等到了。
我们成亲，立刻就成亲，好不好？
当时的我，一心报恩，淡然答应便低头掩下眼中的怨恨。
可是，很多东西我忽略了。我忽略了当时你眼中的释然，忽略了你手下爱将的惊诧与愤慨。那张纸，是写满了我的底细吧，你的爱将却当着你的面，咬牙切齿的将之撕毁，抬手撒落便愤懑离去。
我至今都记得那眼神，仿佛要将我整个人凌迟。
只是，我后来再没见过他。有的人说，他奔向了你的对头，成为了你不小的劲敌……
可是，那时的你，眼中，自始至终，只装得下我一人……
大王，我亲爱的大王，我很抱歉。
以至于最后，我也只能用一死，来回报你今生给予我的温柔。我不能，不能再成为你的累赘，成为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我，也去为你做一件事吧。
大王，
我好累。
大王，
我要走了。
大王。
如果有来生，
如果有来生……
无边的黑暗里，我的心，这一次，却没有再感到畏惧。我知道，有个男子，这样深沉的爱着我，一遍一遍，呼唤着，我的名字：“虞姬，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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