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需要思及的是,Emily Dickinson和其它所有伟大的诗人一样,构成"同一"吗?其它伟大的诗人也和Emily Dickinson一样,把存在当作毕生未完的"独一之诗"吗?
毋庸置疑!一切伟大的艺术家和科学家的不同在于,他们不去论证孤立的存在者,而是展示世界的丰富性。他们不去赞美,而是去沉默。他们因为说出了一切,所以他们仿佛什么也没有说。
然而,我们还没有弄明白,沉默因何?何以沉默?谁会沉默?
是海德格尔,是维特根斯坦。
维特根斯坦的沉默:你能说的,毫无意义。有意义的,你说不出。
海德格尔式的沉默:有意义的,你说不出。你若说出,则无意义。
这两句话,不见于两人的著作,在他们的著作之外,却又在他们的著作内。这两句话看似近乎雷同,却又天壤之别。因为,这两句话却存在着遥远的界限。
两人都在说:世界的意义,不可以言说。
在海德格尔看来,世界作为一个超越的世界,可以被感知,却无法诉诸语言。同样,面对一个超越的世界,维特根斯坦认为,世界永远只是你感知所能及的那一部分,你看不到你看不到的东西,当你言说你已知的,是没有意义的,当你用你局部的所见描画全部的世界,也是没有意义的。
如果,进一步剖析,不难看出:海德格尔是可知论者,而维特根斯坦则是不可知论者。造成两者根本不同的原因就在于,他们从同一源头出发,却背道而驰。这一源头是什么?他们从同一源头出发,又最终归于一处吗?他们,是"同一者"吗?
他们在出发去理解世界之前,都摸索到了同一个起跑线上——在之中。人,在世界之中存在。作为世界当局者的人类,是没法清晰地把握世界的。
如果要对世界有所把握,维特根斯坦认为,需要纯粹彻底的客观视角,他认为唯我论的不足恰恰不在于对待世界的过度主观化,而在于唯我论主义者还不够主观。因此,他主张"极端唯我论"——他在此并非鼓吹"自我的盲目膨胀",而是希望将"自我"无限压缩,直至压缩为一个没有质量的原点,最终逸出世界。
既然,世界是你所见的世界这一点不可改变,你越是一个当局者,你越是局限,所见愈少。如果人能逸出世界,从作为在世界之中的人,变为在世界之外的人,从而实现从绝对主观出发纯粹可观体察世界的最佳视角。
可是,维特根斯坦也明知"在世界之外"这一存在方式在实践上无法落实,因此我们对于无法把握的世界,只能沉默——不过,面对不可把握的世界,他给出了一条积极悲观主义态度:
无论你做什么,生命也不可能更好,但是更不可能更坏!
无论你做什么,世界也不可能更好,但是更不可能更坏!
——既然如此,"幸福地生活吧!"
与维特根斯坦恰恰相反的是,海德格尔认为:作为在世界之中存在的人,如果意愿把握世界,不是为了获得客观视角逸出世界,而是更加义无反顾地更深层次地投身世界之中。
在海德格尔看来,世界是一个万物关联错综的世界,牵一发而动全身。人是世界之中的一环。人如置身关联之中,则可以"窥一管而见全貌"。人类对世界的失落,并不是因为人们不够"客观",而是人们日益从世界整体的关联之中脱落,失去了认识世界的线索——这一切,用海德格尔的话说:人们专注于存在者,却遗忘了自己已经遗忘了存在。
存在,是世界错综关联的蕴集地。
人,托庇于存在之中。存在,却不是存在者。因此,无法将其作为一个对象进行说明。存在无所有,却又万有,因为它蕴含着一切可能性。因此,人当面对这丰富的可能,只能失语沉默。
当我们真正在说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在听,聆听存在之音;我们之所以能说,是因为我吗对存在有所感悟。但是,当语词一旦破口而出,存在的无尽的可能性就陷入单一的可能性之中。
所以,对于世界,我们必须沉默。所以,"独一之诗"无人写出,但我们可以听到。
那么,还能认为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是同一者吗?不能,两者都在沉默,却说出了截然不同的东西。两人之间存在永不可弥合的差异,这种差异,来自"哲学是什么",来自存在与存在者的争辩。
在维特根斯坦看来,世界是人的对象,哲学是探究存在者的行为。自笛卡尔以降,人逐渐走到世界的对立面,人的视角决定了世界的形态,人成为世界的主人。所以,尼采才说,"上帝死了",价值不在彼岸,恰恰在此岸的人身上。所以,加缪才说,"感受"。世界之所以存在,恰巧是因为人感受到了它。
那么,海德格尔怎么看人和世界的关系呢?人是存在的守护者,人在世界之中,世界不是人的对象。仿佛比起他人,这一对人类对定位不够气派堂皇,但却赋予了人终极尊严!
人,是世界的一环,世界也是人的世界。无世界,则无人,而无人更无世界。作为存在的一个环节,唯有人才能发现存在,才能因此开启出一切存在者,诸神与世界。所以,不仅万物因为人才存在,承荷万物的存在也需要人才能存在。
没有人,一切将是空无。
作为存在的守护者,现在的我们忙于算计,工于论证,却忘记了伟大无从证明;现在的我们太过嘈杂,却懒得聆听。而诗人,却保持了敏锐的听觉,聆听存在之音。诗人一生笔耕,不是企图写出"独一之诗",而恰恰是希望把"独一之诗"藏起来。因为,他们明白,存在不可昭示,我们只能沉默。
同样,一切诗人写诗都是在"唱和",因为他们是"同一者",他们都听到了存在的寂静之音。翻译,不是思想的贩卖,而是和诗人站在同一高度,去聆听存在,去唱和。
拉奥孔为何没有惊叫?因为,在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他蓦然体悟到存在,陷入永恒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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