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有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话说的很大，往往给人误会，认为儒生好高骛远百无一用。
其实不然，表面上看宋儒顶天立地，庙堂上给君主讲理想，乡野里为百姓写文章，一副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样子；实际上宋儒的理想很小，朱熹和陆九渊一辈子都只是在争辩理和气这些个东西到底长啥样，苏东坡隔三岔五就研究一下猪肉到底要怎么吃才香，范仲淹在岳阳楼上看风景的时候偶尔琢磨一下怎么打仗。
所以尽管有宋一代的文化成就冠绝三千年中国史，现代中国人也觉得宋代小家子气，比不上辽金气焰嚣张更比不上大元卓越辉煌。
如果儒家有什么理想国，这个国家应该就是宋帝国了，这个王朝的开创者觉得自己这天下是运气好捡来的，所以心态也出奇地好：老哥几个天天打仗太辛苦了，我当皇帝更辛苦，就怕你们哪天也想不开过上我这种辛苦日子，不如去快活吧，我们都是大老粗啊，这国家还是得他们读书人管啊，我也不操这份心了，立个盟碑不杀士人，由着你们士大夫去折腾吧。于是终宋一朝，终于实现了君主垂拱士人鞠躬的儒家理想。
儒家治国小气啊，小气到什么程度呢，与民争利丢不起这个脸啊，你王安石要变法是要变天啊。凭良心讲，王安石变法没什么不好，富国强兵嘛，国土沦丧异族侵凌本来就要雄起才行，可实际操作起来就会发现，在国富论写作之前，富国不富民啊，羊毛出在羊身上，国家要富强百姓就要遭殃，新法推行犯了与民争利的忌讳，王安石在推行新法的过程中把自己变成了商鞅，但宋帝国并不是秦帝国，所以变法失败了，并不是书上说的什么变法损害了地主官僚的利益。
本朝史书，多尊起义变法，往往越描越黑，其实起义和变法都是秦帝国的遗产。秦帝国作为历史上第一个统一华夏人民众土地的国家，政治遗产不可谓不庞大，历史影响不可谓不深远。
起义的逻辑是，什么法律制度，老子统统不要；变法的逻辑是什么法律制度，老子统统要改。
这是法家的气质，法家靠变法强国起家，主要业务就是依靠修订法律和创建制度来强大国家。在法家看来，这个世界并不复杂，把维持它运转的法律制度拿来推敲推敲，琢磨琢磨，做做加减法就可以像变魔术一样把一个国家完全变成另一个样子。
儒家对此深恶痛疾，在儒家看来，法家败坏了所有东西，礼法这么神圣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乱改，那都是上天和祖先留下的法则。
表面上看法家意气风发儒家迂腐不堪，这里就涉及到儒家的一个特点--保守。若按照现代政治的观点，给诸子一个政治色谱，那法家就是极左的深红色，道家是极右的深蓝色，墨家是偏激进的左派，而儒家就是偏保守的右派。
法家认为世界是积木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每个人都是积木的一块，强者应该操纵他们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不应该为了软弱的同情心妨碍更高的目的；道家认为世界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最好政府都不要，老百姓过自己的小日子最好，既不要冷酷残暴也不应该虚情假意；墨家认为人人生而平等应该互爱互助不应该有贵族奴隶，要爱世界上每一个人没有偏狭自私的念头，要用同情心同理心维系一切世人；儒家认为人应该忠于自己的身份，权责应该对等，对待比自己高贵的要忠诚，对待比自己低贱的要仁恕，要在做好自己分内事情的前提下才去帮助别人，要先爱自己的家人，然后发散这种爱心去爱邻居和世人。
这四家都是春秋战国的显学，彼此攻讦吵闹不休，而众所周知，法家赢得了这一阶段的胜利。法家站在秦帝国战争的废墟上，点燃了诸子的书籍，告诉世人，今后都听我的，不要读书了，书里都是谬误和反叛。
烧掉世上所有的书来禁绝反对你的念头，这个逻辑可以说是毫无漏洞了。可事实证明这根本不合逻辑，你让大家都不读书，那你跟谁去说理啊。春秋时代，大家开始有点蛮不讲理，但还有个尺度，两国交战要师出有名要点兵列阵要擂鼓鸣金不能射击主将不能杀戮战俘，这样还看得过去；战国时代，大家玩的有点过分，兵分奇正国能纵横攻城拔寨献图纳地，这样也不磕碜。直到法家得势，秦国崛起，就完全坏了规矩，坑杀战俘，灭绝宗庙，杀敌国君主，以斩首拜爵，完全不讲道理。所以陈胜吴广来了，没读过书，也不会跟你讲道理，既然你把规矩都坏完了，我也有样学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秦国以前，所有权力都有来源，周天子是天下共主，周天子的儿子是诸夏的公侯伯子男，公侯的儿子是大夫，大夫的儿子是士，士以下入民籍，所以有王子公子男子的说法。就算是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也都是有血统继承的权力游戏，都是名义上轩辕嫡系的大宗。商鞅变法，打破了爵位世袭的铁律，所以才有了陈胜吴广的振臂一挥，与商鞅李斯遥相呼应。
法家自己创立的帝国被自己的逻辑击倒，原来并非人人都是棋子。每一个棋子都有自己的意志，这个事实在法家看来是世界的破绽，阻止他们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因为总有不识大体的刁民为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据理力争抗拒权势。法家三杰，商鞅说法，申不害言势，韩非子谈术，无论是法律是威势还是权术，都是为克服民众有自我意志有自私欲念这一缺点。法家要建立天堂，这个天堂要建在一部分人的脊背上，如何让这一部分人老老实实趴下来成全大多数人或者说的露骨一点极少数人的意志和欲念，这就是法家所有的内容。
人性自私自我的特点，法家要极力克服，墨家要加以压制，道家要发扬光大，儒家都不认同，他们要把这个自私自我当成建立新世界的基石。
儒家一直在那里，小邦周战胜大邑商，周公站在殷商王国的朝歌城里，看着人殉的累累白骨，想起商人从一个部落走到世界霸主，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人不称王而是把君主叫做帝曾经何等辉煌，姬旦恐惧颤栗，天命何其可怕，昔日的华族如今成了任人宰割的俘虏，所以终周八百年，天子不敢称帝，始终把自己叫做王，降格一等，匹配天命。齐桓晋文尊王攘夷时，孔子既高兴诸夏得救，又担忧因为僭越带来的列国交战民不聊生。孟子直言春秋无义战，都是列国君主为了自己的意志和欲念驱策累累白骨，这累累白骨岂不让他想起殷商的人殉坑。
历史轮回，秦王是夏族中第一个把自己称作帝的君主，于是又带来了累累白骨。
于是儒家退回乡野，讲诸夏春秋，讲诗书礼易，讲诸夏民众欢歌悲泣在最初岁月的国风，讲贵族领主讽喻规劝的雅歌，讲诸夏君主在祭祀祖先时的颂词，讲轩辕以下三代之间古圣先贤的尚书，讲周公创建封建制度的礼仪，讲文王揣测天命的易经，讲周朝末年人性倾轧的鲁国史书。
儒家从个人出发，以个人立论，讲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讲古帝商汤刻在洗澡盆上面的一句话，讲伊尹烧菜做饭的心得，讲这些个人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从中感悟的道理。
回过头来再看横渠四句，还是大而不当么，分明可以看到天地之间古往今来站着一个孑孓的孤影，你以为天地可以把他的身躯衬托伟岸，其实是他啰里啰唆把天地的格局变得狭小。是，天地之间就这么个人，他就有这么一丁点的心，在思索那么小巧的理。这个人不是别人，不是帝王将相，不需要问宁有种乎，就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把自己叫做儒生。
儒家的理想是，世界上所有人都站一下这个位置，天与地之前，古与今之际，站在那里，扪着自己的心，问一问那个理：能不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件事情肯定很难，但是只要每个人都有这个想法，而不是把自己当作一颗棋子一块积木，去屈从权势，去奴役别人，那这个世界不说变得更好肯定不会更差，是的，保守一点，只要这个世界不至于堕落到去为一个崇高的理由而剥夺一个流浪者的自由去践踏一个乞讨者的尊严，这个世界就还有救。
儒家无疑是自私的，而且格局特别小，在别人膨胀到宇宙那么大的时候，王阳明说宇宙其实很小，小到可以放在你的心里，在别人去征服欧亚大陆奴役无数自由民的时候，朱熹说要克制自己的欲望，因为欲望总有一天会不满足到把你的自我也吞噬掉。在别人大谈爱人如己的时候，孔子说别急，先爱你自己的父母和孩子，如果还能爱再去爱他人。在别人说道德高尚的时候，孟子说你只看到了牛没有看到羊，你看到小孩要跌落到井里那一刻的恻隐之心就是善良的发端了。
儒家既小，就不会去牺牲哪怕一个小人物的利益来成全无数大人物的理想，杀一人即不仁，儒家自私自我，就不会去要求不切实际的奉献，不会让你去做那个螺丝钉和垫脚石。兹事体大，在儒家看来就是个笑话，你在想着首都要漂亮整洁象征国家尊严的时候，也要想一下那些无家可归或者怀着美好希望的合租客，你在想着和谐阳光国家形象的时候，也要想一下那些因为成长的经历中有片刻阴影就留下长久黑暗的孩子。
这个世界没有一件事情大过一个人，因为这个世界在儒家看来，就是这个人在独自一人思索的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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