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年幼，韩素心便跟着母亲寄住在许家。
说是寄住，又不同于一般的寄人篱下，境况要好得多，甚至，素心母女的日子，看上去，同许家任何一个主子没有什么不同。
居住在环境雅致的别院，衣有锦食有鱼，有下人伺候，下人唤素心母亲韩夫人，素心自小，也被唤作素心小姐。
许家上上下下，都待素心母女极为敬重，说到底，是许老爷和夫人看重的缘故。
下人，向来看的是主子的脸色。
许夫人闲暇时也会来别院坐坐，送些果蔬锦缎，跟素心母亲聊聊家常，爱怜素心几句。
初时，素心并不明白为何要跟母亲住在许家，那时虽年幼，素心也还记得，自己也曾是有家的，也有许家这般敞亮的院落，下人也如许繁多，日子也锦衣玉食……
那时，除了母亲还有爹爹。
爹爹最疼素心，每每外出回来，便将素心抱在膝头舍不得放下。
素心也最爱爹爹，平日爹爹一要出门，素心便会抱着爹爹双腿不肯撒手。
每次，都要母亲哄半天，素心才会放了爹爹走。
素心最喜欢爹爹身上淡淡的中药味儿，从衣衫到指间，微微散发出来，说不出的好闻。
但忽然有一日，爹爹出门便未再回来。然后，母亲便连夜乘一辆马车，带素心来了京城的许家。
素心还记得那一日下了雪，极冷。天快黑了，母亲抱着素心在许家门前敲打厚厚木门，声音沉闷。好半天，才有人来开了门。
素心贴着母亲的面颊，冰一样冷。
自那日开始，素心，便再没回过自己家，再未见过爹爹，便一直，住在许家。
自然是问过的，为何住在这里？爹爹去了哪儿？几时回家？
然母亲从未回答，开始每每素心询问，母亲便转头垂泪。
直至有一次，母亲说，素心，你没有爹爹了，以后，你只有母亲，还有……许家。
素心不再问了。
到底也五六岁的年纪了，幼稚，却也不全然无知。
后来，也在半睡半醒中听母亲跟许夫人轻声细语的叹息，叹世道不稳，人心难测，叹素心的爹爹遭小人暗算，半生谨小慎微，却难逃不测。
母亲会叹息，幸亏有许家。
许夫人极客气，说若无韩家，许家也到不了今日。许老爷一直不曾忘记，当年一起学医问道，在山谷迷路，许老爷又染上疾患，素心爹爹曾舍命救过许老爷。
母亲便说，那是他们的情分，也是我们两家的缘分……
母亲跟夫人声音都轻轻的，叹息里，有女人特有的幽怨和温软。
2
素心再大一些，跟着许家的公子小姐读书识字。许夫人不再跟母亲聊这个话题，素心，却也已学会把记忆中的那些曾经似懂非懂的话，一点点淘出来，慢慢去想。
慢慢地，淘出了两家的渊源，也淘出了自己同母亲生活的真相。
爹爹不在了，家也再回不去了。至于为何生的变故，懂了事，素心越发不问母亲什么，知道那是母亲心底伤痛。
只是一个人的时候，拼命思念爹爹，却越来越记不起爹爹的面容。
素心难过得要死。
后来素心便会偷偷央求许童安，带她去他家的药房。
许家开着京城最大的药房，还有一味保济丸专供宫中，拿着朝廷供奉。
素心不懂这些，她只愿意在熟悉的药香中，缓一缓想念至亲之人却记不起他的面容而生出的自责和疼痛。
那种味道，让素心瞬间便能回到昔日，回到家中，回到爹爹膝头。
童安是许家独子，上面有四个姐姐，大素心半岁的样子。自小被骄纵，顽劣不堪，却偏偏对素心百依百顺。
许家跟素心年纪不相上下的女孩子也有，素心偏爱跟童安一起。
童安顽劣，也有趣，会堆雪人，捉蛐蛐，捕知了，会同先生恶作剧。
更会为了素心跟人打架。如果有谁欺负素心，哪怕高出童安一头的表兄，童安也不惧。
有一次，表兄说素心跟母亲脸皮恁厚，硬赖上许家不走……话音未落，被童安抓起块石头砸过去，不偏不倚砸中表兄额头，流出许多血来。
为此，童安被父亲狠心打了板子，屁股开花，几天不能下地。
那日，素心偷偷拿了母亲做的点心去看童安，童安一点不苦恼，趴在那里咧嘴笑。捏了糕点塞到嘴巴里，说甜。
素心看着童安，心里也甜甜的，就像……儿时每每爹爹将素心抱在膝上时，心里的甜蜜。
待童安大一点儿时，身上也总泛出淡淡药香，不过是知道素心喜欢，便频频跑去药房染了来。早早，也熟知各种药材，知道那种味道更好一些，偷偷拿出来，跟素心一起琢磨。
韩素心和许童安，真真的两小无猜。
母亲似也喜欢童安，每隔几日，便专门做了糕点令素心拿给童安。
那些糕点，母亲不让素心偷吃，说男孩子吃了会长得越发强壮。
其实母亲不说，素心也不会偷吃。素心舍不得，素心喜欢看着越发俊秀的许童安，大口小口贪吃着母亲做的糕点，吃得满手满脸。
素心十六岁上，两家定了亲事。许夫人说，其实多年前，韩老爷跟许老爷便提过两家结亲的事，只是后来突生变故，这件事，就耽在那里。如今儿女两小无猜，甚好。
确实甚好，素心跟童安也不掩饰，欢喜得不得了。
童安已经开始接管城东许家新药房的生意。
是许家开的第三片药房。这些年，许家对素心母女的收留和善待，也四下传开，成就了许家的仁义之名，满城尽知。许家生意，也是借着这份仁义蒸蒸日上，越发地风生水起。
许老爷常常说，哪里是他们施恩于素心母女，明明，素心母女是许家贵人。
两家人，越发地一团美满。
童安对药房生意很上手，遗传了父亲天资。只是每次待不久，便会偷偷跑来素心跟母亲住的别院。吃素心母亲做的糕点，跟素心，欢喜地聊着某种药材的味道。
素心母亲在一旁看着，悠悠地、又幽幽地浅笑。
素心母亲的身体，近几年一日日虚弱起来，许老爷甚至找了宫里御医来诊过，却查不出根源。素心母亲让许老爷无需再费心，说是自身底子不好的缘故。
素心心疼，却也无奈，母亲只对素心说，看着她长大，嫁了，便也心满意足。
3
两年后，素心十八岁，跟许童安成亲。
成亲前一晚，母亲来素心房中，跟素心同睡。母亲说，有些话要同素心交代。
母亲轻言细语，力气又匮乏，缓缓说了大半晚。
素心将母亲揽于怀中，落了整晚泪。
母亲说，总要面对这一天的，你是韩家的女儿，务必有所担当。
素心将母亲双手牢牢握住，母亲手指冰凉。素心恍惚记起来，自从多年前母亲抱着素心敲开许家大门那晚，十指仿佛成了冰。即便炎炎夏日，也从未暖过来。
始终是凉的。
那一刻素心终于才知道，哪里什么气血不足，是母亲心凉的缘故。
母亲的心，这些年都是凉的，一刻都没有暖过。
这么冰冷地撑着，不外是为了素心长大成人。
素心便花团锦簇地嫁了，从同一院落的一个门内，进入另一个。
除了母亲当年从家中出来随身携带的几样首饰，素心的妆奁，还有压于首饰下的一封血书。
寥寥数语，父亲生前留下。
而素心母亲，也在素心出嫁当日离世。
素心是有准备的。
许家婚事刚起，转手便为素心母亲办了丧事，按照规矩，童安是半子，为素心母亲跪棚守孝，未入洞房半步。
素心的新婚夜，在母亲灵堂度过。
童安寸步不离，瞅着空隙便要移过来握一握素心的手。
亦是冬日，素心手指冰凉，却一次次，被童安握得温热起来。
素心终于知道了，她，不是母亲。她的心，并未像母亲那样凉透。
素心母亲三日后安葬。
素心同童安说，即便如此，他们，亦不能同房。
童安没有半点不快和犹疑，自柜子里抱出锦被，同素心说，那他就在床边守着她睡。
童安说，多久都好，素心，让我这么守着你好了。
素心没说话，闭上眼睛，她会想起母亲说的话，想起父亲临终的血书，想起这个，明晃晃又血淋淋的世道。
痛得难以自已。却，不能同童安讲。
那晚，到底是童安先睡着了，素心听着童安的呼吸，在黑暗中孩子样的无辜清澈。
童安，也就那么在素心旁边睡了一晚又一晚。她不唤他上床，他便，不越雷池半步。
白日里，童安照旧打理药房生意，进了新的药材，童安会拿回来给素心看。
这样过了半月的样子，那日童安回来，捧着一朵入药的小雏菊，说这一朵，开得别致，他将小花别在素心发间。
童安说，真好看。
素心又问，童安，为何待我这般？外面，那么多的好姑娘。
童安说，大概，我上辈子欠你的。
素心软软的身体就是一抖。
上辈子？不，素心不要上辈子。伸手将童安抱入臂弯里，素心说，我和你，只此一生。
4
素心给了童安一张药方，要他在药店里配一个月的药回来熬煮。
素心说她先天有疾，每年春天花开时节，都要喝上几副父亲生前调制的药，才能压制下去，否则，会一直咳个不停。
童安拿了药方看了，未多说什么，只是心疼素心小小年纪便吃这般苦。
童安道，待日后我精益了，定要研制出一种药来，一次将你治愈。我要让你，活到一百岁。
素心忍不住唇角一翘，那是母亲过世后，素心脸上第一次露出些许温和笑意。
童安每日亲自为素心熬药，不放心交给下人。就在卧房旁边支了个小巧的炉子，取一把竹扇，坐在旁边看着。
要两三个时辰药才会煮好，盛到碗中，不凉不热地端给素心。
素心初次喝一小口，突然撒娇，苦。
童安道，那该如何？
素心嘴巴一翘，你陪我喝，可好？
童安笑起来，当然好。那你记得以后都多熬一份。
自素心手中接过药碗，灌下一口。擦擦嘴巴，不苦。把药碗递到素心嘴边。
素心笑起来，也低头去喝药。
不让童安看到，一颗泪，吧嗒落进碗中。
酸楚的，亦是欣喜的。
素心足足喝了月余的药，童安，也足足陪素心喝了月余。
素心母亲过了五七。
那晚，童安刚从柜中取出被子，素心拉住童安的手，小声道，睡床吧。
童安并未大喜过望，只是怔了一下，手一松，被子掉在了地上。童安回身抱住素心。
那晚，两人才算过了洞房。
异日起，素心与童安，日日缠绵于药香中。
日间也在一处，素心喜欢跟着童安去药房，在那些小小药柜中穿梭往来，拉开木盒，细细地闻，分辨着不同的香味。
素心身上，也染了药香，透着一股子让童安笃定欢喜着迷的味道。
干脆就搬了过来，衣食起居都在药房东侧辟出来的一间小巧房内。
素心开始帮着童安打理药房，自识字起，这些年，母亲一直在不动声色教授素心一些事物，如何分辨药材的优劣，如何配方，如何掌管账目。
素心的天赋，半点儿不输童安。那些药材在她手中一过，或在鼻下轻嗅，便知优劣，知药性，知时间短长。
同童安一起在药房经营，天赋加上自母亲那里学到的本事，一点点流露出来，慢慢的，有条不紊的，常常三言两语，令童安惊喜不已。
素心同童安，都自父辈那里攫取了这份天赋，如今走在一处，配合得天衣无缝。
也就半年的样子，许童安跟素心便配置出几剂新药，治久咳，治腹泻，治小儿夜啼，治女子体虚……一时名声大噪。有两味药，很快被宫里选用，许家新药房的名头，渐渐盖过了童安父亲经营的那两片老药房。
5
素心半年后怀了孕，双胞胎。一双男儿。
素心跟童安商量，待孩子生下，一个姓许，另一个，要姓韩。
童安道，听你的。
素心略又担忧，父母那边？
童安拥住素心，如今，他们……不会过问了吧？素心，我们早已有了翅膀。
素心仰起头，在童安怀中轻笑。
那是心无旁骛地笑。
是晚，童安睡去后，素心找出那个放于箱底的妆奁盒，找出那封，父亲留下的血书。
素心没再多看，而是在那个曾经熬药的小炉上，默默烧掉了。
已是仲夏，夜风清爽，素心独自推门出去，在院中梧桐树下站立片刻。
素心想同父母说说话。
结婚前一晚，母亲告诉素心，当年，素心爹爹同许老爷曾为同窗，一起学医，后来又同为医者，相互切磋。许老爷却先天略有不足，功力上，始终不如素心爹爹。然许老爷心机深重，竟然在一次朝廷征集的药方中，私自模仿素心爹爹笔迹，篡改了素心爹爹的药方。素心爹爹为此闯了大祸，被问斩。
临刑前，素心爹爹用随身一块玉佩买通牢头把实情血书写于衣襟上。
素心母亲同丈夫鹣鲽情深，这等血海深仇，不报，怎心甘？
悲痛欲绝之后，素心母亲毅然带着素心住进许家。
母亲料定，许家会收留他们。因为她这一投奔，许老爷必然不会想到她已知情；加上内心的愧疚和虚弱使然，定会用所谓善心掩盖罪恶，顺便赚取名声。
而也惟有这样，她们母女才有可能火中取栗，伺机报仇。
素心母亲后来做给童安的糕点。除了食材，里面，还放入了素心母亲精心选置的药物。量极小，即便查验也查验不出，但久服，却会令服用之人成年后，心力慢慢衰竭。
素心母亲，就是要许家断后。
至于许家其他人，素心母亲做不到的，便交付于素心。
凭着许家唯一少奶奶的身份，素心日后有一万个机会，让许家家破人亡。
然素心，到底是，辜负了母亲。
6
没错，素心辜负了。
那一晚，母亲说出童安中毒已久，素心狠狠心疼了。那是自小护着她长大的少年，纵父亲枉死的真相摆在眼前，她对他，亦生不出半分恨意来。她有的，只是他护着成长的时光，给过她那些细细碎碎又真实温暖的陪伴。
然，素心狠不下心继续给童安下药，却也无论如何，做不到跟童安——自己的杀父仇人之子同宿同眠。
她用母亲过世为由，冷了童安半个月。
未想到整整半月，咫尺天涯，童安竟也纵着她，未有半分逾越之举。
素心的恨就那样一天天被打散。
那恨，原本就是母亲用言语传递而来，并不坚固。素心的人生里，坚固的，是跟童安多年的小儿女情分。
那一刻素心突然明白，她做不到了，她不能让童安死。
这是世上，跟爹爹一样疼爱她的人。爹爹的死，不该童安来背负。
想明白后，素心连夜配了那药方。哪里是治疗自己春天的顽疾，那些苦涩药液，一碗一碗，慢慢清除的，都是童安体内的毒。
从来不是他陪她，是她陪他而已。
素心不知，自己父亲的不仁，素心爹爹的枉死，包括素心母亲的复仇之心……童安尽知。
是偶然也是必然，童安早早在父母亲的对话中，偷听到了一切。
年少的童安惊得魂飞魄散，自那起，他便决定，尽他全力护佑素心此生安稳。
也算是替父母弥补和忏悔。
也因此有了他和素心的青梅竹马，他对她的极尽呵护，他为娶她私底下其实差点和父母翻脸……
也因此，当长大的他可以在最细微的气息里、分析出各种药材的味道后，当他察觉了素心母亲藏在糕点里的阴谋后，他没有愤怒，更没有揭发，只是找机会默默把糕点扔掉，明面上却继续配合地演戏……
而后来那一碗碗褐色的药液，素心让他陪她喝的所谓自治的药方，隐藏在几十种药材中，那最微妙的一味，自然，也瞒不过童安。
素心第一次撒着娇把熬好的药递给童安时，童安便觉得，死也值了。
因素心，不舍他死。
素心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
很多个夜晚，抱着这已有自己骨肉的绵软身体，童安想起多年前，素心还小，素心母亲给他们说过的一句戏词，说不清的世道，算不尽的人心。
那时，素心不懂，他也不懂。
如今，他们都已懂了。
只不过母亲说这话时，想来是饱含着恨的，对人，对人生，对命运。
而这句话，在今天的素心和童安心里，还可以有另一种解释。
就像人生，还有另一种走向。
那就是，不论世道如何，人和人仍可以真实温暖地相爱。爱的力量，可以融化一切恨。也因为爱出者爱返……
这世界不缺乏深刻揭露人性的人，但缺乏建设人性的人。世事看透很容易，看透之后还能充满希望地活着，这个才难。
人要相信爱的力量，即使世事浮沉，人心叵测，也要相信爱。
精明拯救不了世界，深刻拯救不了，恨也拯救不了，只有爱能。
就算爱拯救不了世界，也能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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