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焱公子
1
我是被一阵极其汹涌的惊浪声唤醒的。
当然,说唤醒可能不准确,毕竟眼下我根本还算不得一个生命,顶多只是凭空有了一缕意识——我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混沌的环境中,周身似乎浸泡在水里。我本以为这是世上最安全的庇护所,却不料在甫生出感应的那一刻,我的生死已经命悬一线。
那道惊浪声——不,我现在已领悟到这其实是一个年轻女人惊恐又愤怒的叫声,她在夸张地喊:“郭志丰,你说什么?你竟然想杀了咱们的孩子!”
“晓雯,你冷静点……”那个叫郭志丰的男人声音低沉又笃定,却让我莫名生出一股厌恶。
女人声音有些发颤:“我以为……我以为你听到自己要当爸爸了,你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开心、是兴奋,我以为你会把我高高抱起,眼睛里满是宠爱,就像以前咱们每次约会时一样……”
我能感受到她情绪起伏很厉害——她一说话,我的世界便地动山摇。我意识到,我与她好像是一体的。这个叫晓雯的女人,她——她应该是我的母亲。
那么,另外那个叫郭志丰的不想要我的男人,便该是我的父亲了。
我的父亲冷静地说:“我当然也开心和兴奋,可咱俩现在刚刚才在帝都站稳脚跟,根本不是要孩子的时候。你该清楚的。”
母亲道:“我已经三十一岁,不年轻了。我的闺蜜同学们,很多人二胎都有了。”
父亲道:“各人情况不一样,你那些闺蜜同学,只怕都回了老家,没有留在大城市的吧?”
母亲不满地道:“谁说的?我宿舍的莉莉就在帝都,她去年生的二胎,还在五星宾馆摆了几十桌庆祝!——她嫁了个好男人。”
父亲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嫌我穷,后悔和我结婚了?”
“我没有这意思!”
“那你说这话有什么意思?”
“这是事实,还不许说呀!”
……
他们那天争吵了整整一个晚上,最终还是以我父亲的妥协而告终。
这是我父亲第一次旗帜鲜明地想杀死我。
值得欣慰的是,好在我母亲同样旗帜鲜明地保护着我。
当然我知道,这也仅仅只是开始。
2
我的母亲应该有着不错的外形和人缘,因为她去单位上班时,我听到很多不同的声音和她打招呼,都叫她“刘大美女”,当然也有几个女的则是叫她“晓雯”。我知道后者与她的关系应该更亲近些。
中午,我母亲拉着其中两个女的一起吃饭,一个她叫“晴晴”,一个叫“阿芳”,她小心翼翼地对她俩说:“我告诉你俩件事儿啊。我……我中奖了。”
“中什么奖?双色球啊?怪不得请吃饭!快说快说多少钱!”阿芳立即十分艳羡地开口问。
“哎呀,不是那个啦。”
“你不会是有了吧?”晴晴冷静地问。
“嗯,昨天刚发现的。”我母亲说,语气的主基调是温暖欣喜的,但似乎也隐隐透着担忧和不安。
两个女的沉默了,半晌晴晴说:“你怎么考虑?”
我母亲说:“我……想生。”
阿芳说:“晓雯姐,我记得公司有明文规定,想怀孕得提前一年报备,你先前和主管说过么?”
我母亲说:“还没有呢……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吧,他们难不成还会开除我?这不是还有劳动法管着么?”
晴晴说:“晓雯,你太天真了,他们完全可以边缘化你,降低你收入,或者倒过来刻意安排更多加班等,总之就是各种理由逼你自己走,根本不需要开除你。”
我母亲恐惧地道:“他们、他们不会这样没人性吧,难道他们都没有孩子吗?”
阿芳说:“就这样没人性!老板只顾赚钱,哪要什么人性呀!以前行政部门有个小许认识不,就是因为怀孕,没几天就被打发走了,哭哭啼啼来闹了好几回,也没讨到一分钱!”
“你们俩的意思,是觉得我应该把孩子拿掉么?”
晴晴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你养得起么?咱们不比那些精英白领啥的,要万一真把工作丢了,你拿什么养?”
“可……可我三十一岁了,我怕……”
“现在医学发达着呢,有了钱啥都好办,四十岁生也不晚!”
“我……我想想吧……”母亲黯淡地说。
想想?为什么要想?
妈妈,你就这样轻易动摇了么?
你也想杀了我,像父亲那样?
3
我母亲仰面躺着,周围风平浪静,她应该是在入睡。我喜欢这个姿势,那让我觉得放松而心安。
“你干什么?”她忽然嚷了起来。
我父亲压了过来,低低地说:“老婆,我想要。”
“头三个月很危险,你忍忍吧。”她绷紧身子,一边抵抗一边提醒道。
“没事儿!这根本没有科学依据。我轻缓一点儿。”
他粗重地喘息着,不管不顾,将我母亲牢牢压在身下,驾轻就熟地扯掉了她的底裤。
我感到极强的冲击感和压迫感,排山倒海,山崩地裂。我本能地想逃,却无处可逃——我甚至都还没长出手脚呢。
我要死了。有那么一刻,我刚萌发没几天的意识重新陷入混沌。这就是死的感觉么?没想到这么快!
大约是母子连心,我母亲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濒死。她奋力地拍打着我父亲,让他立刻停下来。他不听。她尖叫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猛一掀,生生将他推开了。听得一声闷响,他摔下了床。
我感到一阵轻松,还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与后怕。
“你疯啦?!”我父亲的语气里透着十足的恼怒。
“我没什么兴致。你这样会伤到孩子。”我母亲的语气倒是很平静。
“你真想要?要得起?晓雯,咱能理智一点儿吗!”
“别说了!我懂。昨天同事的话也和你差不多,让我再想想。睡吧,别折腾我了。”
我能体会她的心烦意乱,这情绪让我所处的世界吹起一道道冷风。尽管没有引发惊涛骇浪,但也远没有我所需要的那种温暖和舒适。
这是第三次了。这是他们第三次生出不想要我的念头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到第几次就会彻底成为事实。
对此,我无能为力,只是听天由命。
4
“妈,我和您说个事:我怀孕了。”
我的母亲在给她的母亲打电话。她应该是犹豫了很久。我虽然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但能清晰感觉到她波动起伏的情绪,还有她几次拿起放下电话的动作。
她开的是免提,我因此得以听到对面的声音。
“囡囡,你没骗妈妈吧?我和你爸早盼着抱孙子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太好了!”
这个声音温和、慈祥,语速却很快,透着掩不住的惊喜,我忍不住开始想象它主人的模样。她是我的外婆,我想,她一定会很爱很宠我的吧——我是说,如果我能顺利降生的话。
我母亲听到外婆的声音立即哭了,抽泣地说:“妈妈,可是志丰他不想要。”
我外婆火了,大声说:“他凭什么这样说!我倒要问问亲家的意见,看看他们想不想要这个孙子!”
“妈,别……还是先别和公婆说吧。”
“囡囡,你就是性子太软弱了,妈妈早跟你说这样会吃亏的!反正妈妈话撂这了,郭志丰要是敢逼你拿掉我外孙,我和你爸就找他拼命!”
“妈,不是这样的……我们现在的情况,的确困难,我也在犹豫究竟是不是时候……”我母亲小心又落寞地说着,将真实的现状和困境向自己的母亲和盘托出。
收入的一半以上都付了房租,还是一居室;怀孕面临收入大幅降低甚至被逼辞职的风险;父亲的工作也并不稳定。这是我所听到的核心内容。
我外婆的声音哽咽了:“囡囡,你每年大包小包往家里带,一直说你们混得有多好,我还跟那些老街坊一直吹,你都不知道他们有多羡慕……傻孩子,你为什么要骗妈妈?你不知道乖孩子是不能骗父母的吗?”
“对不起,妈妈……”
“傻囡囡,跟妈妈说什么对不起。要不,回家来吧?我和你爸趁着现在腿脚还成,也能帮你带孩子。”
“妈,可是……”母亲的心狠狠地收缩了一下,我听出了她口中的纠结,“我、我哪有脸回家,我回来能干什么,再说……再说志丰他家肯定也会提,要回,为什么不回他家?”
“你这孩子,什么脸不脸的!我女儿回家,那叫衣锦还乡!郭志丰他们家比咱家还不如呢,当然回咱家!”
“唉,妈,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吧。”我母亲的声调透出挥之不去的忧愁,“或许……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
5
我不知道母亲身体之外的时间是怎样一个流淌速度,对我来说,它过得很慢。我不清楚自己何时就会被执行死刑,这让我绝望。绝望的人,大概总会觉得时间根本就是不会动的。
不,我当然还不能算一个人。就算他们杀了我,应该也不会有人觉得是在杀人。
我在这绝望又悲凉的心绪中浑浑噩噩,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或许一天,或许一个小时,或许只是几分钟。再度警醒的原因,是因为我听到我母亲又谈起了我。
她应该是在公司里,谈话的对象应该是她的老板,我听到她怯怯地说:“领导,我想向您汇报一件事,我……我怀孕了。”
对面传来的声音透出十足的惊讶和问责:“什么时候的事儿?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提前跟公司报备?”
母亲犯了错般地嗫嚅道:“是……是意外,本来以为不会,刚发现……”
老板的声音毫无温度:“哦,既然是意外,去处理了吧。批你两天假吧——当然,回头还是要扣工资的,公司不能搞特例。”
母亲说:“可……领导,我、我年龄不小了,还是想生下来……你放心,工作不会耽误的,我会尽量坚持的。”
老板说:“晓雯,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可是你看啊,公司不是福利院,新进来的大学生们一个个拼了命的往前赶,不仅干劲十足,薪水还比你们这些老员工低,你知道,我也是很为难的……”
母亲沉默着,尴尬地道:“我知道了领导,那我、我先去忙了。”
“去吧。”老板说,“对了,你那个方案原来说后天要,客户催了。明早必须给他们,你今晚加班弄一下吧。”
6
“志丰,要么咱回家吧?”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她连晚饭都没有吃,整个人斜靠坐在一个什么地方,浑身都瘫软无力的样子。
“回家?你疯了么?”父亲的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
“我……还是想生。”
“咱们一起在这儿打拼了五六年,眼见快熬出头了,你现在说回家?”
“可我怀孕了——难道你没有责任吗!”
“不是……这不是责不责任的问题,晓雯我问你,你甘心吗?真的甘心吗?”
“我不甘心——可我怀孕了。”
“你……又不是只会怀一次孕。”
这句话激怒了母亲,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吼道:“郭志丰,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做的时候你就只顾着自己,你这人就是这么自私!流产对女人伤害有多大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混出个名堂来,你还不甘心了,你有什么可不甘心的!”
“别来劲啊,咱们就事论事。”我父亲声音也拔高了些,但依旧保持着冷静,掷地有声地道,“你要知道,我不是不喜欢或者不想要孩子,是说不是时候。回家意味着什么?亲戚朋友怎么看咱?咱们为什么来帝都发展?孩子生出来容易,却是在落后闭塞的地方,一切重新回到起点……晓雯,这对孩子究竟是负责还是不负责?如果咱们根本没有能力让孩子活得有尊严,为什么非要强求?”
我听得很迷糊。父亲,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想说,在哪里生我,为什么会跟尊严有关?尊严,不是该自己获取的么?
我母亲抽泣着,一边抹眼泪一边道:“照你这样说,小地方的人都不用生孩子了!”
父亲侃侃而谈:“对于从没出来过的人,当然无所谓。可咱和他们眼界不同:咱知道平台有多重要,知道发达与落后,知道好与坏的本质区别。在这节骨眼上放弃,真不明智!……老婆,我答应你,三年之内,三年之内咱们一定要孩子,好吗?”
父亲似乎说服了她,母亲没说话,长久地沉默着,心脏砰砰地快速跳动,几乎和我的心跳一样快。
我知道,她在做决断。
我感觉到了不一样——我和她毕竟是一体的。若说前五次他俩要杀我的企图尚可挽回,这一次,这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母亲长长吸了口气,缓缓吐了出来,疲惫地道:“好。”
7
“腿分开一点儿。”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说,母亲不知躺在一个什么地方,依言把双腿再分开了些。我感应到一个不知什么怪物的冰冷东西在缓慢又决绝地靠近她的双腿间。即便还离着一些距离,我已不禁全身悚然。
这种感觉,比那晚父亲强行将母亲压在身下求欢时,更令我恐惧百倍。
母亲在哭,虽然她没有发出声音,眼泪也没有流出眼眶,可我知道她在哭。她的眼泪流到了身体里,流进了我的世界,我的周围一片冰冷,不再有丝毫温度。
她的情绪感染了我——她无时不刻不在感染我。她的悲伤让我心疼,这心疼竟然远远超出了恐惧,让我涌出一种莫名的,想要保护她的冲动。
我想对她说,妈妈,别难过啦,我……心甘情愿成全你,也不会怨恨你,放心吧。
内心深处,我当然是有遗憾的。
我还没见过母亲,也没见过父亲,也没见过慈祥而语速很快的外婆。外面的世界究竟长什么样子,我也还一无所知。
那冰冷的东西越靠越近,我清晰地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所以,这就是我最后的时刻了么?
“等一等,医生。”母亲忽然喊了一句。
“怎么了?”
“会……疼么?”她问。
“这是无痛人流,很快,不疼的。放轻松。”医生宽慰地说。
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激动、害怕还是内疚:“不、不,医生,我是想问……我的孩子,会疼么?”
医生的动作停了,半晌笑道:“你这问得多有意思啊,你肚里的孩子都还没长出人样,哪来什么感觉?再说你都不要这孩子了。”
谁说的?我有感觉,我知道疼!我苦笑着,无力地抗议道。
“不!医生你说得不对!”母亲激动地说,“孩子知道疼!我知道,我们是一体的。天哪,我都干了什么!我的孩子,我昏了头,我竟然真的想要杀了你!”
她挺身坐了起来,像是从浑噩中醒来。我的世界一个翻转。医生惊讶地道:“你干什么!”
“我不做了!”母亲轻快地起身,捧着尚未现形的肚子,如同捧着绝无仅有的珍宝般,步伐坚定地走了出去。
“这么快就完事了?”父亲迎上来,扶住了母亲。
“你听好,志丰:我要生下这个孩子。我想做妈妈了,什么艰难我都可以克服。不要三年,就要现在。”
母亲此刻的声音中透出从没有过的坚毅,这声音仿似瞬间将我带进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我感到了安全、舒适、高贵,内心温暖充盈,再无丝毫忧虑。
“你……”父亲一定还想说什么的,但不知为何,他竟最终也没说出口,只是拍了拍母亲尚在颤抖的后背,将她轻轻揽入了怀中。
如果他能听到我此刻的心声,我想对他说,爸爸,我其实一点儿不想要你赋予的“尊严”。我能够想象的最大尊严,只是和你一起守护妈妈,一辈子。
我们,拉钩钩好吗?
(全文完)
焱公子
写有灵魂的故事,过有温度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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