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子的实习时光

（1）

天，不知何时又下雨了，地上湿漉漉的，空气冷的令人窒息，天空中一片迷雾，山上白雾朦胧，遮住了原本翠绿的一切。

孩子们的课外活动铃声响起，清脆响亮，山林间小鸟的鸣叫，也是清脆响亮。

校园里热闹起来了，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天际。

他们是大山深处的孩子， 整个学校就只有十多个孩子，是一二年级的，到了三年级，他们就要转到镇上稍微大一点的学校去了。

申子叹了一口气，他记得他刚来的时候孩子们望着他的眼神，干净澄澈中带着的点点试探与期盼。

现在他与他们已经彻底打成一片了。

他忽然就不想离开了，可是能怎么办呢？他是来支教的，他只是个实习生而已，将来他要去家乡的，他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当一个小小的乡村教师，固然， 这里的工资很高。

其实对于像他们这种实习生来说，一月三千多的工资真的是很高的了，很多实习生实习的那一年基本是没有工资的。有的也就只有一千多块钱，更有其他专业的，甚至要交钱才能实习的。

所以他，算是幸运的了吧？

这次孩子们考试成绩不太好，甚至有几个根本不及格的，其中就有那个让他最头疼的孩子。

他突然就挺失落的，本来想彻底把他的成绩抓上去的，看来是没有机会了，只能祈求他能遇到一个好老师，不然这孩子的这一年多时间基本都要荒废了。

他想了想，突然蹲下身子数起地上的砖头来。

七百七十三块， 一块不少。从学校门口通往教室的那段路的砖头正好是七百七十三块。

那是他和孩子们做游戏时数过的，现在再数，下过雨的砖头被雨水冲刷的越发干净清晰，他忽然就掉了一滴眼泪在砖头上，怕孩子们看到，又很快擦去。

甘秋菊蹦蹦跳跳的走过来蹲下问申子:“老师，你在干什么？”

他摸摸她的头说:“我在数数。”

甘秋菊又问:“数砖头么？”

他点点头:“对。”

“七百七十三块。”甘秋菊说。

申子点点头:“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数呢？”甘秋菊不明白。

“没事，乖，去玩吧。”申子又摸摸她的头，慈爱的看着她。

甘秋菊是他最为骄傲和喜欢的学生，虽然才六岁，可是特别聪明，不管多难的内容，只要他讲过，她都能听懂。

“老师，你下学期不带我们了吗？”甘秋菊站起来本来要走的，不知为何又转过身来问。

“对，还有几个星期。”

“我婆说你是个好老师，走了可惜，待在这里也可惜。”她一字一顿的说完，蹦蹦跳跳的离开。

可能她自己都不明白她婆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只是把话原封不动的传达给他，就像小小的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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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申子犹记得他刚来的第一天，这里的人都说家乡话，他听不懂什么意思，只能靠他们脸上的表情去猜，不过这里的人都很淳朴，与他而言，每个人都是善良的。

他第一次听甘秋菊说“我婆”的时候，他不懂什么意思，后来慢慢知道了那是奶奶的意思。诸如此类，还有很多方言都是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可是一学期的接触下来，他基本已经能听懂这里老人说话的意思了。

刚开学第一周，吴丽燕的爷爷就跟他说，这里的老师换的太频繁了，有的老师刚来不到一个周，就忍受不了这里的寒冷和孤寂离开了。孩子们很可怜，刚刚适应一个老师，马上又面临着离开，然后再适应另外一位老师。

他听了很心酸，他拉着吴丽燕爷爷的手说:“我不走，这里的孩子都很可怜，大多都是留守儿童，我既然来到了这里，就得担负起一个身为老师的责任。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再不让他们面对几个周甚至一个学期都没老师的困境了。”

吴丽燕爷爷噙着泪水的样子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当初因为一时心疼匆匆许下的承诺，如今想来竟把自己陷入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这个学校的负责人时，他说山上是孤僻了点，可是环境好，空气清新得很，而且那儿的民风淳朴，你会喜欢待在那里的。

这些他都没有骗他，只是他保留了一部分。他没有说那里全村就只有三十户人家、也没有说那里小卖部的食物有可能都是过期的、更没有说那里交通不便利到可能上午十点是唯一一趟通往城里的班车，而且这个只能容纳得下二十四个人的班车上每次都会被塞进去五十多个人。没有座位了，便会有一个个小板凳放在过道中间，人挨人，人挤人的在山路上艰难的行走着。

那个车上的味道总是很大，哪怕现在天气已经转凉，哪怕车上开着窗，可是座位的脏乱和拥挤颠婆依然每次都能让他晕晕乎乎几乎呕吐。

四个小时的路程，其中有一个小时需要施展班车的水上漂移技术。简单来说就是班车需要在走过大约一个小时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之后需要缓缓从下坡开下去开到一个河滩里，那里沟壑纵横，枯枝败叶随地都是，地面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遍布，一不小心就有翻车的危险。

在这途中，班车的水上漂移技术同时施展，宽约五米，深越半米，长不知几里的一条河是必经之路。所以人往往会在这其中颠颠颇颇，好在在下坡的时候已经有三十多个人下了车走小路等候，所以并不显得拥挤，只是这样的环境让申子至今想起来还是头皮发麻。

所以这一学期下来，他回城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当有同学说要一起聚聚的时候，他都匆忙摇头，他不想额外承受那份颠簸的痛苦了。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一年前学校办公室拉了网线，那个用一下能卡半个小时的电脑有网，偶尔还能看看电视消遣一下时光，不然每天三点放学以后他就真的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那时候他们一起来实习六七个人，他是看中了实习期的工资高和这里没有那么多竞争和压力才跑到最远最偏僻的这个小乡村教学，现在想来，他一个大男人若单单只为了贪图一时的舒适而永远在这里待下去，才是最大的错误。

所以他决定要离开了，尽管他辜负了这里每一位孩子的家长；尽管他也曾经满腔热情想把这里的孩子都教的十分出色；尽管他也曾想当一个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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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地面上已经干的彻彻底底了，铃声响起，课外活动结束，他慢慢站起来，头还是眩晕的厉害。他走到办公室取了一年级的数学课本走去一年级教室。

学生们见申子进来，都静悄悄的不再说话，空旷的教室里只有七八个学生，他们都屏息凝神，静静的等待着老师的发言。

申子如往常一样把课本放下，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圈，把每个学生的数学作业都挨个检查了一遍之后重回到讲台前——

“上课。”申子严肃的说道。

“起立。”甘秋菊迅速站起来喊道。

其他学生乖乖鞠躬问老师好。

申子点点头，开始上课。

刘天和林玉刚习惯性的坐到讲桌两边，其他几个学生的课桌紧挨在一起——这样方便看他们有没有认真听课和学习。

申子在黑板上这下“3+7”，然后叫林玉刚起来回答是几，林玉刚捏着手指头算了许久，小小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不说话，等到申子终于等的不耐烦了的时候，他诺诺的开口“7”

申子差点一口气没背过去。

甘秋菊和李小玉急忙说:“林玉刚你个笨蛋，是10。”

申子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挥挥手让林玉刚坐下，准备下课再帮他补习。

这个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太笨了。

是的，他不像刘天，刘天虽然上课不认真听讲，下课也不爱学习，还老是欺负同学，可是刘天的脑子很聪明，只要他听了，他就都能会。

而林玉刚上课听的是最认真的一个，也是十几个孩子中最乖最听话的一个，可是不管他怎么做，讲的东西他都是不会的。为此他头疼过不止一两次，他也努力过，可是不管他用什么办法他都是不明白他说的意思。

申子一直认为没有坏学生，只有教不好学生的老师，可是自从教了林玉刚之后，他忽然产生了深深的挫败感，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用错了方法，或者是他的能力太差？

可是其他学生明明都很好的啊。

让学生写字期间，他抽空去看了看二年级教室，二年级里静悄悄的，到底是长大了些，都很认真的在读课文，只有一个学生在那里玩铅笔。

他怒气冲冲的走出去:“谢静静，你在干嘛？”

被点到名的学生佯装惶恐的站起来，并不说话。

他把她桌上的语文测试卷打开，布置的作业只完成了五分之一不说，而且基本全都错误。

他生气了，开始吼起来:“别人都在认真读书，你在干嘛？作业为什么不做完？两天时间干什么去了？”

她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妈妈让我打猪草。”

他气急:“那妹妹的作业为什么能完成的那么好？”

谢静静不再说话，申子拿出手上的棍子说:“手伸出来。”

谢静静慢吞吞的伸出手，刚打了一下，她就迅速收回手去叫道:“疼。”

其他学生转过头来看戏，对于这种情况，他们早已经是见怪不怪。

谢家两姐妹是这几个学生中最让人头疼的存在，曾经好几个老师都拿她们没有办法。而她们也总是有特别多的理由不写作业，贪玩和不学习。

这两姐妹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衣服常年穿的又脏又破，书包里的书也总是又脏又破，手上总是黑黑一团，尽管申子到来之后每天都按时检查他们的双手，可是情况仍然没有乐观多少。

申子觉得他前世一定是位女子，而且是位当过母亲的女子，不然为什么会母爱泛滥到亲自为这些孩子洗头梳头呢。

当时学校里没有测验卷或配套练习册这些东西，作业只能每天布置生字生词或者他从网上下载题让他们抄写，后来经过和家长的协商每人收了十几块钱由他在网上买试卷给孩子们做，剩下多余的几毛钱他都是再添自己的钱为他们买了练习本和橡皮擦。

而谢家两姐妹是没有钱拿出来的，他又叹口气用自己的钱给他们买试卷。小的还好，慢慢改了不好的习惯，现在学习成绩一天比一天进步，可是大的至始至终都是这个样子，让申子不免寒了心。

还有差不多十天学校就要放假了，孩子们都很快活，下午放学都会拉着申子一起下河摸鱼，抓螃蟹，每当看到这些孩子稚嫩的脸上浮现出笑脸的时候，他的心里都会很满足很开心。

申子的实习时光

（4）

这几周都没有补课了，多余的时间不好打发，就带着孩子们在山里、在河里玩，倒是也乐的自在。

不得不说这里的空气是真的好，环境也好，清清静静的。树林间都是小鸟清脆的歌声，河里是小溪哗哗往下流的声音，到了晚间，如果打开后窗，还能听到青蛙呱呱呱的叫声。

以前读书的时候他是睡的最晚的，通常打游戏玩手机到十二点一两点，可是在这个安静的村子里，他每天都能睡的很早，大约九点多就睡了。

每次亲朋好友发来微信问候时，他都早已经进入梦乡，直到第二天清晨打开窗户听听小鸟的叫声或者呼吸口新鲜的空气之后再慢悠悠的一条条回复信息。

这样的日子太过惬意了，甚至惬意到他觉得这一生他都不会再拥有这样舒心的生活。

可是舒服久了便会懒散，他怕自己像温水里的青蛙一样慢慢煮死自己。

所以，离开的决定是对的吧。他想。

虽然这里几乎半学期见不到一次面的校长承诺过下学期会把他的工资涨的更高、虽然他说如果他在这里待上几年，以后的待遇会越来越好、虽然这里有大量空余的时间可以让他做自己的事情。可是与世隔绝的生活毕竟不是他所能接受的，毕竟不是现实所能接受的。如果他现在是五十多岁，那么没关系，他愿意待在这里，可是他才二十多岁，正值大好青春大好年华的时候，他不能再浪费时光了。

想到这里，他急匆匆从网上看孩子们的礼物，他答应临走的时候要送他们每人一份礼物的。

甘秋菊想要的礼物是一双漂亮的鞋子、谢玲玲想要的礼物是一个玩具钢琴、燕菲菲想要芭比娃娃、舒俊想要金刚……

等他一一为孩子们挑选好礼物并且买好时，做饭的阿姨已经叫着吃饭了。

他匆匆跑出去盛了一碗饭，然后又回到办公室去改学生的测试成绩。

嗯，是比以前理想一点了。

申子很欣慰。

放假临走的时候，甘秋菊问申子:“老师，你下学期还会来带我们吗？”

申子哽咽了一下，他收拾的东西不多，也就两个包而已，他把自己住过的的房间收拾的整整齐齐，然后又用自己的钱给每个孩子买了一身衣服和下学期需要用到的学习资料。

只是……下学期谁又来给他们上课呢？

申子看着一双双清澈的眼睛和一个个红彤彤的脸蛋，不由自主的点点头:“我会。”

只是会不会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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