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晚上9点,晚自习的学生已经陆续走了大半,偌大的自习室渐渐空荡下来。
不出所料,身后窗帘又动了起来。夹杂着风挤进窗缝的呜呜声,厚重的蓝布甩打在墙上啪啪作响,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我位置在倒数第三排,能清晰地感受到冷气灌入,还有指甲在窗框上的刮擦声。
抬头看教室前排仅剩的几个女生,她们仍旧在埋头专心看书做题,一如前几晚,对这诡异的窗帘毫无反应。
就在前几天,我不堪其扰,装作弯腰捡笔的时候就用余光看见了。窗外夜色如墨,借着自习室的灯光,还是能依稀看到有个影子在扒着窗缝。
要知道,这他妈可是6楼啊!
窗外那位总不能是蜘蛛侠吧?
“BACCD……BACCD……”我默念着答案对完最后五道单选题,卷子上一片红色叉叉,心情有点崩。
可窗外那混蛋依旧在锲而不舍地抠着窗缝,我烦躁得很,于是起身去厕所,准备回来就收拾书包走人。
没完没了,明天晚自习必须要换个地方了。
厕所里灯光昏暗,我进了个隔间呆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来打算看看明天的课表。
“啪嗒!”
突然,一滴什么液体滴在了手机屏幕上。屏幕发着淡淡的荧光,那不明液体顺而下淌,投射出诡异的暗红色来。
大……大姨妈?
我周身一寒,忍不住缓缓抬头往上看。隔间门的上方,赫然探着半张脸,和一对黑色狭长的眼睛。
“啊!”
我尖叫一声,条件反射地把隔间门一脚踹开!
门咚地撞上了什么东西,随即传来“啊”的一声痛呼。我迅速提好裤子出来,那东西背对着我,蹲在地上抱着头直哼哼。
“卧槽……卧槽……”
那东西卧槽不断,发出的是男声。他一手捂着脸,另一只手在地上摸来摸去,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摸到了一块血糊糊的血肉似的东西,拿起来摁到脸上去了。
“你……”我惊愕半天,只吐出一个字来。
他整理好了站起来,个子竟然比我高出一个头。等他回过身,我看到的是一张血迹淋淋的脸。
鬼……鬼吧?
“妹子,你真是厉害了。我好不容易拼回去的帅脸,差点被你撞塌了!”他摸着鼻梁气愤地说。
是鬼无疑了。
“为什么吓我?”我终于回过魂来。
“为什么装作看不见我?”他把双臂抱在胸前,不答反问。
怎么,难道我路上随便碰见个鬼就得上去问候人家?热情大喊“我看见你啦哈哈哈”?
脑壳有病?
我没再搭理他,掏出纸巾来擦着手机,一边略过他往自习室走。那鬼受到了无视,在身后大呼小叫着,听声音是跟上来了。
自习室里空无一人,那几个女生早走了。窗户也终于被那个执着的混蛋扒开了个大缝,风灌进来,我的试卷被扬了个乱七八糟。
“那天我还在外面晃荡呢,总感觉跟你对上眼了,可你后来一直没什么反应。想试着吓吓你,没想到你还真能看见我!我真他妈机智帅气哈哈哈……”
他坐在一书桌上兀自喋喋不休,我把窗户大力关上,四处捡着试卷,一肚子火。
“说吧,你是什么?”他兴致勃勃地问,“牛鬼蛇神?鬼怪?地狱使者?还是有通灵眼的人?”
我直起腰来看向他,淡淡一笑:“降妖捉鬼,道士而已。”
他惊愕地盯着我,我也盯着他,静默了片刻,他慢慢地从桌子上滑下来:“别……开玩笑,怪吓人的。”
“害怕就快走,别跟着我。”
我捡起最后一张试卷,叠好塞进书包。他木呆呆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小心翼翼地说:
“明天你还在这里上自习吧?我以后不会来烦你了,明天我要去投胎了……”
“那祝你投个好胎。”我应付地说了一句,背起书包走到门口,关了自习室里的灯。
白炽灯一排一排地暗下来,关门的刹那,我看到他还站在原地看着我,直到灯火尽灭,身影被黑暗吞没。
他问我是什么,我估计他是瞎。
我在这所大学读大三了。每天上课下课,三点一线,总是独来独往,宿舍里没人跟我说话。
偶尔回家,家里冷冰冰的一片寂寥,爸爸从不看我一眼,弟弟在外工作,妈妈总是哭。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大学生罢了。
我只是凑巧能看到鬼罢了。
第二天我早早来上自习,刚开始一切正常,过了一会儿,自习室的灯突然就开始闪了起来。
短路了一样毫无规律地忽明忽暗,夹杂着电流细微的滋滋声。学生们不明所以,都抱怨起来,估计是闪得头晕眼花,一个个都收拾东西去别的教室了。
只有我看见门口那地方,有个满头冒血泡的神经病一直在乐呵呵地反复戳着电灯开关。
“哈哈哈一群傻x!害怕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你他妈不是投胎去了吗!”我按捺不住爆了粗口。
“鬼话能他妈信吗!”他一本正经地说,叭地一下把电灯戳开,差点闪瞎了我的眼。
估计是看到了我黑成锅底的脸,他连忙飘过来,居然有些忸怩:
“我开个玩笑,你别生气……其实我来找你是想求你帮个忙……”
呵,求人帮忙先闪瞎人家的眼?我冷眼看着他。
“求你了,只有你能看见我,能听到我的话。只要完成了心愿,我立刻就走,真的。”
“我现在想走也走不了,我被绊住了。也投不了胎……”
“你知道的,如果鬼魂在人间滞留超过三年,就真的再也入不了轮回了……帮帮我吧……”
这我倒听说过。如果一个人死前有什么牵挂或者心愿未了,他的魂灵就会流连人间,不得安生。
如果时间长了,一直茫茫然然无事可干,也许还会黑化,那就成恶鬼了。恶鬼不入轮回不得超生,只有魂飞魄散的份儿。
鬼故事里不都是这个套路么。
可这货能有什么心愿未了?我看着他血肉模糊不甚明晰的脸,难不成他还有个五官没找回来?
“我不是鬼怪新娘,也不叫夏目,我什么都不会,帮不了你。”我说实话。
“我很容易帮的!”他烦躁了一下,脑袋上的血又咕噜噜起了个泡,炸了。
“我只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他可怜巴巴地说,“帮我想起来当初我是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的就成,好吗?”
得嘞,是个失了忆的鬼啊。
(二)
我恐怕是失了智才会答应帮一个失了忆的鬼回忆生前。
或许是因为我现在也实在闲得蛋疼无事可干吧。
我把他带到了学校的露天体育场。初秋夜晚的体育场上只有稀稀拉拉夜跑的人,和一对对数星星的情侣。
“你能记起来的最开始的情景是什么?”我问他。
“呃,最开始的情景……”
他隔了个座位坐下来,闭上眼睛皱着眉头回想,好像很费力的样子。
“我只记得……好像是秋天,挺冷的……呃,那天格外冷。地上有很多很多血,和叶子混成一大片。周围灰蒙蒙的……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爬起来才发现我一条胳膊断了,”他摸了摸左边的肩胛骨,“可是也没有很疼。”
“本来以为够倒霉了,后来又发现我脑袋碎了一地,胳膊跟脑袋比起来根本不算事儿。我搜集了大半天,拼了得有三四天吧,最后还是被我完美地拼回来了。”
讲到这儿他突然高兴地笑了。
Excuse me?这是值得炫耀的事情???
我急忙问他:“然后呢?你在屋里还是外面?周围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建筑什么的?”
“呃……没有了,就这些。”
卧槽,这货的脑子是被一整个地撞成豆腐渣了吧?
他忘了把他的脑子拼回去吧?
“啊对了,我还记得,我好像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他看着我说。
对啊,脑子呗。
姓名年龄家庭住址,一问三不知。我真想一巴掌给他脑袋来个天女散花。
“你这么惨,不会是被人寻仇的吧?”
我冷静了下,指了指他脑袋上冒血的窟窿,准备糊弄了事:“我帮你想起仇家,你打算怎么报复?”
恶鬼复仇什么的,最刺激了。
“我没有仇家,”他一口否决,“我很友好,曾经有人夸过我最善良了。”
哦,他最善良了。最善良的人会在女厕所里玩人脸拼图?会在自习室里玩闪瞎人眼?
夸他的人三观不正吧,歪到大西洋了都。
我想起了曾经看到的新闻:“那你是被过山车甩飞到轨道上,然后被轧了头吧。”
“大佬,成龙都不敢这么拍。”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很久之前坐过过山车,跟一个人……挺害怕的,可是我们很高兴……”
“啊,”我一拍大腿,“为情而死!你女朋友甩了你,你跳楼了,头先着地,pia!”
“没有。”他一脸冷漠。
“在高速路飙车?挂在车尾拖了一路?”
“那我就没渣了。”
“高空抛物!你被花盆砸了!”
“能掉胳膊?”
我知道自己越说越离谱,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你看,我帮不了你,我只能想这么多了。”
他静默地看着我,良久之后缓缓站了起来。
“再说吧……不急。”他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站起来默默地走了。
他语气有些落寞,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好像莫名其妙地有些难过了。
他远去的身影与黑夜渐渐融为一体,无边的黑暗仿佛正蔓延出无数的手臂,把他摁进浓稠的悲伤。
我不知道从何下手。
我不上网也不看电视,极少看新闻,与世隔绝很久了,因此不知道哪里曾发生过什么惨案。室友倒是很八卦,但我觉得即使我去问她们,她们也不会跟我说话。很早之前她们就这样了。
一连两天,他并没来找我。上着晚自习,我走神走得厉害。
秋天,很冷,叶子,血……
现在正是秋天。
脑子里乱哄哄地涨得厉害,仿佛有什么就要破壳而出。我有些害怕,又有些烦乱,索性收起书本准备回去。
下到二楼,楼梯间的声控灯灭了。我下了重脚一跺,灯光亮起的刹那,耳后一凉。
我神经敏感地回头,结果脸差点怼在一个血迹斑驳的胸膛上。
“哇!”我立刻后退,脚一下子踩空就要滚下楼梯!
他急忙伸出手来拉我,我也条件反射地伸手抓住他,结果——
“啵!”
我趔趔趄趄地站稳脚,惊魂不定地看看他,然后……再看看我手里抓着的一条人手……
我,女大学生,把一个男鬼的胳膊拽下来了……
他也愣了,站在那儿血喷着。
我呆呆地把胳膊递出去:“不好意思……应该能拼回去吧……”
他呆呆地把胳膊接过去:“为什么我每次见你都会受伤?”
每次?就两次啊,说得我跟煞星一样。
“你什么时候能改改……算了,我都习惯了。”他神神叨叨地把胳膊安上,完了之后活动了活动断手,抡了两圈。
我们之间隔着两层梯阶,我抬头看着他,他低头看着我,就这样陷入了一个奇怪的氛围之中。
“我好像有点线索了……”
“我好像有点印象了……”
我俩几乎是同时说的。他有些讶异和欣喜,忙问:“什么线索?”
“你能在这附近活动,说明你出事的地点应该就在这周围。很多叶子的话,找树多的地方就好了。”
我这个方法实在蠢不可及,他有些失望的样子,不过斟酌片刻也答应了:
“好。”
(三)
接下来的几天,我有时间就跟他四处走,先是学校里面,后来到学校周边。
漫天的叶子……红彤彤,金灿灿,魔法一般地随风而下,曼舞飞卷,大街小巷仿佛都铺上了瑰丽的毛毯。
他有时会故意挥舞着两片叶子,然后插到路人的头发上。路人惊异又欣喜,我和他哈哈大笑。
可除此之外这家伙从没想起过什么。
就要深秋了,只剩下学校南边那片儿了。
我觉得我可能是感冒了。最近几天,越来越头痛地厉害。
是那种钝钝的痛,有什么要钻出来的痛。不能想事情,不能思考东西,脑子像碎成一块一块了,一旦运作便磨得生疼。
好像自从遇见他之后,我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头痛了。
晚上,他跟着我回了学校。临别时约定好了,明天去学校南边看看。
“如果还是想不起来的话……就算了。”他淡淡地说。“恶鬼也罢,魂飞魄散也罢,在人间消失,挺好的。”
路灯下,他深深地看着我,一脸晦暗不明的神情。我不懂他什么意思。
从刚开始我的心脏就砰砰砰地跳。不是激动而是那种恐慌的跳动,一下一下杂乱无章,慌,慌慌慌,失血一般仿佛要跳死。血液好像是凉的,熟悉而诡异的头痛突袭而来。
“好好休息。”他转身要离开。
“明天我不去了!”我声音发抖,控制不住地大喊了一声。
他停住了,转身看着我。
“不去了,我不去了……”我浑身颤抖,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着什么,我竟害怕到如此地步。
“为什么?”
“不知道……”
“明天我在校门口等你。”
“我不想去了!你听懂了没有?”我头痛欲裂,有些失控:“我很难受,特别难受,你看不出来吗?为什么非要我去?”
“为什么非要你去……”他轻声重复了一遍,神情终于显露出沉重的心疼与哀伤。
“我有一个女朋友,她……”
他上前一步。
我连连后退,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绷断了。我回身往家的方向跑去,逃命一样。
“陈小白!”
他在身后喊我。我只顾跑,拼尽全力逃跑。
他不是人,他是鬼。他什么也没有,他的一切都是假的,他想蒙骗我。我为什么要跟一个鬼做这么多事?我为什么要相信他?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我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我只想回到我曾经的平静生活。
爸妈不在,家里一片冰冷。我房间的门缝透出昏黄的光,我走进去,发现弟弟回来了。他独自一人坐在我的床边。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一向不喜欢别人乱进我房间的。
“姐,我准备把咱爸妈接到北京住了,这两天就要走啦。”
弟弟轻声说。
“我工作也算稳定了,公司待遇不错。经理说我很有潜力,要提拔我呢。”
“我在幸安小区看中了一套房子,挺大,我们全家都可以住的开。环境挺好的,楼下有小公园,还有一群老爷子老太太,爸妈不会寂寞的。”
“爸妈年纪大了,这几年一直走不出来,换个新环境可能更好些。到了那边,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你放心吧。”
“妈妈总是说你会回来,她说在这里她能感觉到你。这房间里的东西,都没动过,还是给你留着呢。”
“你要是不放心就来北京看看,我已经不会惹爸妈生气了。要是我不听话,你就揍我吧,像小时候那样……”
他说着说着垂下头去,肩膀颤抖着,眼泪砸在手里的相框上。
“快三年了……我们都特别想你。我真的特别想你啊,姐姐……”
相框里的女子有着和我一样的脸,年轻的容颜笑靥如花。
一瞬间,脑海里爆炸一样嗡嗡地闪过无数杂乱的片段,刺眼凌乱的车灯,超速的重卡,司机朦胧的困眼,贯穿耳膜的鸣笛声……
“陈小白!”
撕心裂肺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耀眼的光芒仿佛利剑一般穿透了身体,而后渐渐暗了,暗下去,直到湮灭无踪,沉入无边黑暗……
原来我早就死了啊。
我木然地走到弟弟身边蹲下,抬头看他满是泪水的脸。我想给他擦眼泪,可是我触碰不到。
他很久都不这么哭过了,小时候被我揍得疼了,也没这么哭过。
爸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妈妈隐忍地摸着弟弟的头顶,爸爸沉默地站在一边。爸爸的头发早就花白了。
不知不觉,我早已满脸泪水。
我终于都记起来了。
11月23日晚,XX大学一对大三情侣在某南路遭遇车祸。肇事车辆为超速重卡,司机系疲劳驾驶。男生头部重创当场死亡,女生虽戴着头盔,仍重伤不治。
当时的我看到这篇新闻,固执地不愿相信。我怎么会死了呢?那个人不是我。
我有温馨的家庭,和睦的同学,我的生活非常幸福。我还有一个非常喜欢的男朋友,他怎么能死了呢?那个人不是我。
于是自我麻痹一样,完全忘了这一切。忘了生活原来的样子,忘了他,忘了我叫陈小白。我每天像活在自己制造的幻觉里,永远重复地读着大三,即使没人搭话,孤寂荒冷,也要固执地抓着以前的幸福不放手。
现在我都想起来了。
我想起那天我心情不好,想让他陪我兜风。他像往常一样不厌其烦地把头盔套到我头上,笑容温暖明亮。
像命运一样,我们没能躲开那辆来势凶猛的卡车。我和他的生命,在他最后那声“陈小白”里戛然而止。
我低着头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穿帆布鞋的脚。
我哭着哭着又笑了。失忆的是我,不是他。他为了叫醒我,大概是戏精本精了。
“你都记起来了?”
“嗯。”
“小白,对不起,是我没躲开那辆车……”
“是我非要拉着你出去的。”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片刻之后都笑了。
“我当了你三年的跟踪狂,要不是三年的期限快到了,我能跟到你八十岁。”
“嘁。”
“跟他们告别了吗?”
“嗯。我抱了爸妈一下……他们会好的。”
“那,走吧。”他向我伸出手。
“去哪?”
“去喝汤!老婆婆给咱俩留的汤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等会儿过去她估计会发飙。”他笑着说,“不过别担心,我罩着你!”
“先罩住你的脑袋再说吧。”我自然地牵上他的手。最后的叶子飘落下来,纷扬漫天。
秋天该很好。来生,人间再见。
(完)
〔这个故事其实是我做的一个梦,乱七八糟,我添油加醋把它写出来了。因为是梦,总免不了惯见桥段,如有雷同,是梦的锅!
另外我上自习的地方真的在六楼教室后三排……总之写完这个故事之后,我现在晚自习的心情变得很微妙……所幸楼梯不是声控灯,不然大概我会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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