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索欢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其实是他的对不起,和她的没关系。
月牙儿是八岁那年他给她取的外号。
她第一次见他时,对他说她叫索欢,他笑笑,“索欢,索欢,真好听”
她撇撇嘴,“别叫我名字,听到了吗”。
他露出一副男孩天生的淘气,“索欢,索欢,我就叫”,她气愤地捏起拳头朝他打去,结果打在门框上,她一声不吭地握着淤青的拳头离去,原非朝她的后背吐吐舌头,望着她铿锵的走路姿势。
“她是钢铁侠吗,竟然不怕流血”,原非亲眼看着血从她的中指和无名指缝中隐隐透出来,“不叫就不叫”。后来他叫她月牙儿。
这一叫,便是十多年,当初的月牙儿也慢慢成长为众人心中完美的月亮,可这一点,原非从不承认,用他的话说,月亮怎么着也不应该是个假小子,要不然嫦娥该有多伤心。
“原非,你个混蛋,再这样欺负我我就真的决定再也不理你了,好歹我也是高一三班的班花,”每次书包里的零食被抢劫一空时,索欢总会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叫嚷,丝毫不顾及自己作为三班男生梦中情人的窈窕淑女形象。
但常常是在当天晚上两人便又和好如初,索欢永远无法拒绝提着一包零食从远处走来的原非,尽管她头脑已经下了指令,可她的胃总是决定立在原地等他。
每次都被原非取笑,别人是用大脑思考,她却是用胃在思考。
“你吃不吃,3,2,1”,每次在原非数完转身后索欢一定会拽住他衣袖,让他等一等,这一招原非屡试不爽,百发百中,随后两人勾肩搭背地一起回家,有时遇上快要月考的时候索欢还会给原非补课。
有句话说的好,叫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原非毫不客气地将她的时间据为己有。
索欢在一个星晴天下午含泪读完了老舍的《月牙儿》后,说什么也不准原非叫她月牙儿了,理由是月牙儿太惨了,每次一听就感觉天都黑了,眼前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原非不置可否,不过第二天照常叫她月牙儿,索欢气得牙痒痒,可嘴长在他身上,索欢差点就想拿线给缝上,不过她不敢,因为她打不过他,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索欢爸妈离婚时,正好是她八岁生日,她抱着妈妈给她买的洋娃娃睡眼惺忪地站在客厅。
妈妈过去抱抱她,然后摸着她的头说,她出个远门,过一段时间就会回来,索欢把头摇得拨浪鼓似得,拽着不让她走。
小孩子最怕离别,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她妈妈擦着她的脸颊,抱着她哭,妈妈最见不得她流泪了,所以她使劲地哭,以为这样她就舍不得走了。
她爸爸过来一把将她拉在一边,背对着她妈妈冷冷地说,“要走赶紧走,别让孩子一直哭”,哽咽的索欢用手死死地按着洋娃娃,硬生生地将眼泪咽回去,敏感如她,隐隐地觉得似乎发生了什么,可她想不明白。
不过那天,她没能留住任何人,妈妈拖着行李箱走了,爸爸吸着烟关上了卧室的门。
你看,哭与不哭结果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从那一年开始,她不再过生日。
“哎,听说那孩子可能闹了,估计这也是离婚的原因”
“可不是嘛,索欢,索欢,把父母的欢乐都搜刮走了,啧啧”
“听说俩人以前就常常因为那孩子打架”
索欢立在小卖部门口,听着前边几个妇女你一言她一语地说她爸妈。
她走过去卸下书包便往那几个人身上砸去,其中一个大人站起来拖着将她甩在一边,“你这孩子,怎么打人呢”,随后翻了个白眼,和其他人一起走了。
她摘下胸卡,将它扔在路上,把头仰得高高的,可还是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啪嗒啪嗒。
“喂,还生气呢”,原非笑嘻嘻地搬过来一张椅子坐在她身旁,这笑声足够将她从阴暗的记忆角落拉回有阳光的现在,一直以来能做到的,从来都只有他。
“握手言和吧”
“我还有选择吗”
“有啊,A握手,B言和”
“……”
活得热情开朗的人,大抵有两种,一种是天生的,一种是后天选择的,原非是前者,而索欢是后者,他有天生的无忧无虑,而她有拼命想要逃离的忧郁,所以你看,也许一开始,就是她选择了他。
不然后来那么多的无所谓又从何而来,不过是你,所以对不起才能永远换来没关系,因为怕你真的离开。
高二文理分科时,两人从文科班分去了不同的理科班,结束了形影不离的上课生涯,原非看着索欢有些郁闷的脸色,“距离产生美,不然别人都以为我们是兄妹了”
“这是你的福气好不好”
“啧啧,我这么好看,你这么难看,怎么可能是兄妹”
“喂,你混蛋”,索欢捏着拳头憋红了脸,盯着这个分分钟能让她情绪崩盘的背影,就差仰天长啸了,可没过几秒钟又恢复了那个美丽温柔的女汉子形象,笑对众生。
索欢爽朗的个性使她很快便融入了新的班级,清秀的面容本身就可以成为青春里值得追逐的美好,索欢的身边由原先的一个人变成了如今的很多人,她和原非似乎都有了自己新的世界,两个人在一起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
一日,索欢文科班的朋友来找她,羞涩地说出了她对于原非的暗恋,希望她能帮忙,好友见她有些犹豫,不经意地问,“难道你也喜欢他”。
索欢夸张地地摇摇头,那是只有她一个人的秘密,“怎么可能,我们是好兄弟”。
好友长舒一口气,拍拍她的肩,“我就说嘛,怎么可能,你们看着就不像”
看着不像,从旁人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什么,索欢竟很难过,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她心里带着一丝丝说不出口的等待,他会是如何反应呢,她希望他是如何反应呢,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在那一瞬间通通渴望着一个答案,带着誓不罢休的执念堆在胸口。
原非看着她笑笑,“那你是觉得我们很合适?”,她盯着他,努力想从那笑容里看出一点什么,却忽然发现了一闪而过的明亮,她的心沉了一下,像到达顶点的的过山车毫无预兆地俯冲到了最底端,她竟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作为回答。
“恩,我也觉得她很好,或许可以试试”,原非嘴角弯弯扬起,提起书包绕过她走了,之前无数次的背影都没有这次来得潇洒。
索欢站在教室门口,忽然无比后悔,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喜欢他,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喜欢了,她为什么不敢承认呢。
可是现在,他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了,不是吗?
她冷笑一声后故作开心地追上他。
“等我一下会死啊”
“会”
胡说,我等了你那么多年不也还活得好好的吗?
那之后的几天,索欢都有些心不在焉,就像妈妈离开的那个午后,那个被丢弃在角落里的洋娃娃,送礼物的人离开了,洋娃娃变成了一触就疼的回忆。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那时候世界总是很小,小到不足以言说的难过都会变成很大很大的悲伤,喜欢的人只有一颗心,被喜欢的明月照亮的却从来都不只一个人。
他们三个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远远地跟在后面,望着好友安静的背影,真的好相配,一个温婉可人,一个清朗俊秀,原来他喜欢的是这样的女生,原来他说安静点是真的讨厌她。
“别管她,我们先走吧”,索欢怔在原地,不相信这样的话会从他口中说出来,好友似乎也愣住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生气。
许久之后,索欢才迈开步伐走回家,头一回发现,回家的路还真是远。
索欢渐渐变得安静了,星期天在围棋会所一呆便是一整天,马上就要比赛了,索欢申报的少年班围棋联赛在暑假就要开始,她忙着和几个师兄师姐切磋,有关原非的种种竟也不常常想起。
那就忙起来吧,这样就不会难过了。
暑假结束,围棋班的一个师兄送索欢一起回家,快到家时,师兄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盒子,将去年参加青海省高中围棋联赛时的奖品送给了她,一副精致的围棋,印有比赛冠军的奖牌,这是她从五岁开始学习围棋以来就心心念念的梦想。她静静地看着围棋,眼里无波无澜。
“索欢,”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在围棋会所里的无数次暗示,索欢并非无心之人,他想说的她都懂,只不过她有一个改不掉的习惯,原非于她恰恰是这样的存在。
如果他早一点出现,或许她会和他在一起,太优秀的人,拒绝起来是需要勇气的。
也许是索欢将拒绝表现得太明显,也或许是师兄心底其实早已有了答案,他未等索欢开口,便将那一盒象棋塞在了她手里,他托着围棋,将她的手握在里边,“这个就当是我上大学之前送给你的离别礼物吧,明年赛场上见,索欢,拜拜”。
“恩,赛场上见”,她目送着师兄离开,目光所及之处,一个远远的身影使她下意识地将围棋藏在了身后,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
恋爱中的人会变傻,那是因为在彼此的心中,对方是一个无限完美的存在,而自己却是平凡到总会犯错的芸芸众生,害怕还没开始,便要出局了,带着这样害怕失去的心态,索欢的没关系原是那样卑微到尘埃里也开不出花的一片叶。
那天他发脾气之后,他们很长时间没有一起回家了,不似从前那般亲密,没有对不起也没有没关系,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原非故作轻松地打破了沉默,他指指身后“藏什么啊,我都看见了”。
索欢在原非一步远的前方忽然停下来,屏住呼吸,落针可闻的瞬间,她呼出了一口气,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轻声说了句,“因为怕你误会啊”
不想让你误会,想那么真诚地喜欢你,所以这次,哪怕说出一句真心话也好。
原非显然愣住了,那么大咧咧的女孩,小心翼翼地将真心话包在玩笑里,带着羞涩,又隐隐地不安着,像害怕听到什么不好的回答一般,还未停留一秒便匆匆离开。
你见过春天的毛毛虫吗?躺在手心里软软的,痒痒的,抬头望着天空,带着下一秒就要破茧成蝶的美梦,润物无声的溪流伴着夕阳,流进了原非的心底,胸腔里传来了心跳的回声。
原非轻呵了一声,毫无遮拦地将一个大大的微笑挂在嘴角,直到月亮升起,又落下。
原非捏着胸卡,上面是一个八岁的女孩,齐耳短发,刘海下面一双执拗的双眼,最下边写着“索欢”,那年经过小卖部的原非看到了把头高高仰起的索欢,然后拾到了那个胸卡。
晚上回去因为拿着弹弓打了几个大人,被他爸爸罚站了半个晚上,因为不愿认错错,后面的半个晚上也没能回去睡觉。
索欢再见原非时总觉得有些别扭,便总是躲着他,再后来,原非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回家的路上挡住了她的去路,趁她不注意,将她手里的溜溜球抢走了,索欢在他后面大声叫嚷着追向他,那是她爸刚刚买给她的。
不知道听没听到,反正原非跑得更快了。
那个溜溜球,原非没有还给她,也没有给她买新的,那是唯一一次,没有交换没有抱歉,他拿走了她的东西。
索欢却乐得其所,别说一个溜溜球了,就算是十个都可以,和好如初是一种幸运,但他们之间显然比之前还要好。
索欢最后大方地说,“算了,送给你了”。
原非冷哼一声,“本来也没准备还给你”
索欢十八岁生日那天,迎来了初雪,原非带着她到公园溜达,白茫茫的一片,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寒枝也终于等来了它们的第二春,和白雪相互依偎在寒冷的冬季。
她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山和水,原非在一旁看着她,很久之后她才回过头来。
“月牙儿,我给你过生日吧”,索欢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他的眼睛干净澄澈,充满了少年最美好的祝福,不等她回答,他便把她的帽子往下一扯,蒙住了她的眼睛。
“真是,这么美好的画面,你就不能温柔点吗”
“谁让你一直不听话呢”
“……”
她打开盒子,一个蓝色的溜溜球安静地躺在装有白色碎屑的盒子中。
“白髙的溜溜球你也敢收藏啊”,索欢迷茫地看着他,随后憋不住笑出声来。
手指轻轻一触,下面好像还有一个东西,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提出来,八岁那年她丢弃的胸卡,如今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她面前。
那时候她回去找过它,但没找到,害得第二天进不去学校还被叫了家长。
一瞬间,喜怒哀乐一齐出现在她脸上,原非有点摸不着头脑。
“那时候说你的名字好听,是真心的”,原非不经意地笑笑,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装作很厉害的八岁的女孩,要打他却故意打偏了的女孩。
原来她说过的做过的,他全都记得,她带着厚厚的鼻音回他,“那个溜溜球,是我爸刚刚买给我的”,他却听成了那个追她的白髙,怪不得始终不给她。
她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下一秒,背后被一个大大的雪球袭击,“月牙儿,你今天有点得意啊”
看着索欢恼怒的样子,原非爽朗地笑起来,有些低沉的嗓音,带着即将成熟的欢乐,完成了他十年的告白。
以为抬头仰望天空便不会掉泪的执拗,
给他介绍女朋友时的故作淡定,
回家的路上躲在他身后时的无助,
表露心意时的小心翼翼,
有些话不用说,有些故事不用讲,就都留在日后,原非慢慢地,一件一件地讲给她听,看看他的月牙儿是怎样一步步变成了月亮,在她能够照亮一方天地时,让她的世界中只有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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