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那天我尾随外婆从池塘边回来,看到一个陌生男人正在跟我真正的外婆还有外公吵架。我躲在门外不敢进去,隐约弄懂了对话的内容:那个男人是来提亲的,争吵的原因大概是关于嫁妆的事。气温在升高,屋里的争执愈演愈烈,而我的心却像屋外的寒风,一阵冷过一阵。
外婆在一旁弄清楚了情况,愤怒地吼叫了一声并准备离开,却被外公一把抓住。一时挣脱不开她犯急了,对那男人说:“我会害死你的,你不怕死吗?”她又转向外公,把她来我家这一年的愤怒全部释放了:“我从不认识他,为什么背着我做这种事?为什么?”
他们没有理会她继续着争论,我真正的外婆这时说话了:“你都三十三了,有人愿意来提亲已经是奇迹了……”“你闭嘴!”这是我见过最愤怒的她。
我不知所措,心里充满了恐惧:他是想把她带走,成为他的人!如果我以后被爸爸妈妈这样逼着,我该怎么办啊?我会比她勇敢吗?
我不会,当时的或者是现在的我都明白。
她开始证明自己的勇敢,她拿起桌上的剪刀,毫不犹豫地剪掉了她长长的辫子,顺着手臂由上往下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鲜血从那里绽放开来,在空中飞舞出月牙的形状,一条条洒在地上,好似一片片花瓣的线条。那一瞬间我第一次看到了生命的象征,竟然没有恐惧,而是沉醉在它的美丽之中。我开始理解:我们日日夜夜恐惧的不过是那些稍纵即逝的瞬间。我们短暂的一生中,开心是一瞬间,悲伤也是一瞬间,发疯是一瞬间,哪怕是死亡,也是一瞬间。哪怕它们都是一瞬间的事,我们也极力避开,而乐于接受延绵不尽的平常。选择往前走是错,向后走也不对,可能我们总是选择最安全的那条路,只是不知道可能每条路通向的都是同一个终点。
我没有力量,也没有权利和金钱,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是或许,我做与不做都是一样的结果吧?
她看了我一眼,抹了抹眼角的血,不知是出于一时的灵感还是无意的动作,向我点了点头。我掉头就逃,在外面晃了一整天,不记得经过了哪里,或者看到了什么。当我终于清醒过来时,正站在一座山的最高处瑟瑟发抖。我不明白她自我伤害对她自己究竟有什么好处,可能她不想伤害别人,也可能是她早就知道无论怎么做还是会遇见同样的终点。她选择了最危险的道路,荆棘丛生,九死一生。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竹篓,我们一不小心就踏入了其中的一个错误之中,或者是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错误给人带来苦果,但是我不会想到:在一条不断前进的单行线上生活不会有后悔药,不会有再来的机会去验证错与对,如果错误无法验证,那么错误还是错误吗?
我想到了我自己的命运,不是觉得我有多可怜,而是对可怜的无知与无视。我记得她曾经问我:“你喜欢我的故事,是喜欢里面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还是里面我看到的世界?”
眼前阴郁的天空突然晴朗起来,露出了夕阳红扑扑的脸,海面泛起点点金光,一切笼罩在温热的金色之中。散乱而萧条的冬日景象背后,似乎也隐藏着某种凝聚的力量。该回家了。
第二天饭桌上,爸爸跟我们说了她患上精神病的事,家里已经把她送到镇上的一座精神病医院治疗。
1.10
那件事之后我染上了奇怪的风寒,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我胡想联翩,无法区分白天黑夜,现实或梦。
我不知病了多久,一天半梦半醒之中隐约看到一颗漂浮在空中圆圆的卵石,它散发着乳白色的光芒,渐渐将我笼罩。我的脑海里顿时充满了声音,我一句也听不懂,却感到莫名的心安。胸中的海向无边无际的虚无延伸不到尽头,那颗卵石将海洋染上它的颜色……
第二天我的病就好了,我感觉我变了,却不知哪里发生了变化。
家里的柴房就是她寄宿的地方。她不在的那些时间,我经常趴在柴房边的窗台独自思考,思绪渐渐陷入她故事里的情景之中。我很小心,一听到风吹草动就直起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不能在家人面前表达我的情绪,更不敢提起她。
她的心已经是一颗圆圆的卵石,不期待别人的好意,更不接受,只是蜗居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我们所在的世界是一个欢乐与痛苦并存的地方,换句话说,一个麻木与自省共同生长的地方。有些人将两者划清界限,过着界线一边的生活。但如果世界当初并没有给你选择的权利,你怎么反抗呢?在我眼里她的就是这样,没有选择,被一种说不清的力量一层一层地剥去外壳,好像要削出那颗心,要看它到底有多坚硬。
外婆是善良的,她说她看得到自己的心,那是一颗透明的心,在黑夜里也会明亮的心。
我愿意尝试去理解她的每一句格言,即便以我的经历根本无从理解。我不是她,怎么能感受她的感受呢?
1.11
在外婆给鱼喂花卷的前一天,我跟在她后面。她是要把她做的刺绣手绢拿到镇上去卖,我们村的人是不会要她的东西的。
我尾随她绕过了几条村边的小路,走上了山。比起我们村山谷里的风,山上的风小了不少。远处时不时能看见那一丛突兀的竹林,白色的鸟群栖息在那里。渐渐爬到了接近山顶的位置,可以看见远处另一个山谷中的小镇在树丛之下半遮半掩。一座巨大的灰色建筑离我们最近,随着我们走下坡,愈发看得清晰。灰色围墙上竖着铁刺与钢丝做成的荆棘,里面没有一株植物,几个白色小点在灰色地面上移动。她停下脚步,我赶忙躲进路旁浓密的竹林里。她侧过脸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不知道她是向后看还是查看路边的什么。朝着那座没有生气的建筑物,她在原地矗立着,像是在思考一个决定。她的背影像她的故事一样总能引起我的遐想。竹叶在我上方随着风摩挲,白鸟发出嘈杂的叫声,阳光不在意地照着小路上的黄泥,要不是没有知了的聒噪与闷热的空气,我就会认为这是某个熟悉的夏天。
到镇上集市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早市的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集市边一个不起眼的墙角里瘫坐着一个乞丐,他套着很多件夏天的衣服,一层层薄薄的破布无法抵御冬天的寒冷。他的右腿明显比左腿瘦弱,都绑绷带一样绕满了布片。他只把这两条腿暴露在阳光下汲取温暖,上身却宁愿蜷缩在墙角的阴影之中。
外婆像是有备而来,走过去猫下腰掏出几枚硬币放进他身边的口缸里。金属碰撞的声音激活了乞丐原来一动不动的身体。他忙坐起来准备作揖,不料他看清来着后立马伸手扯过她头发,有气无力地说着什么。外婆出乎意料的没有挣扎,跪下来拉过那他的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
不知是她说了什么还是忍受不了她的眼神,乞丐松了手,双手抱着膝盖缩进他的阴影里。起初我以为是因为他情绪过于激动而颤抖,但他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侧身躺倒在地上痛苦的扭动。无形的力量促使我跑过去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很温暖,正紧紧的握着。与他的形象格格不入的是,他睁开的双眼在阳光下透着琥珀般的光芒,正定定地看着我。他艰难地坐起来,抹掉嘴旁的口水,竟然忍着身体上的痛苦笑了起来。他脸上因那个笑而绷紧的肌肉因为多年的松弛而不自在地微微抽搐,显得既诡异又意味深长。
到这里,你会认为我讲的故事如那个笑容一般诡异吗?脑子里的问题在发酵:这是每个故事读者必经的心理过程。你可能会忍不住像他们命运的其它可能,可能按照你的想法去走……这些可能恰恰组成了我们的世界,被我们操纵,同时也被它控制:如果你没有之前的遭遇,怎么会形成现在的你的思考方式去做出你的决定?换一种说法:我们终究不能遇见未来,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未来是毫无意义的东西。我每天见证着奇迹的发生,有时候它们细微到你无法去注意它们。看到也等于没看到。在这个故事里,我会把所有我看到的都告诉你,但是,你真的认真听了吗?可曾想过:外婆的母亲和男友的死亡、我的病、乞丐的怪异行为、她与那只鹿的奇遇、不怕人的老鼠,这些都是偶然,还是“奇迹”?
1.12
我十三岁上初中,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她在柴房里讲着故事:“我们所居住的地方是一个圆形的星球,名字叫地球。”我知道她为什么选择那时跟我说这些:她理解我的懦弱与自闭。“地球是独一无二的,可能宇宙里不会有第二个地球。更重要的是,她是一颗蓝色的星球,因为她表面大于百分之七十的区域被水覆盖。水是生命之源,随着时间生命不断进化形成了今天的样子,一个人类主宰的地球社会。”
接下来她说的那些星星的故事,一个比一个有趣。我随着她的描述展开想象的翅膀:想象星球上扬起的红色沙尘,想象闪亮的电磁风暴,想象一层层带状云气。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场景给我日后的生活添加了许多色彩。它们时刻提醒着我:你熟悉的世界之外还有更大的世界。
我听完她的故事之后我抬头望向天空,想看着星星仔细想象一个个不同于地球的世界,可惜那时下着雨。她叫我闭着眼睛摇头直到分不清楚方向。果真,一颗颗金色的星星就冒了出来。她跟我说她不用摇头也能看见它们,因为她看过的关于它们的书的内容都被记在了她的脑子里。
“每一颗星星都各不相同,人也是这样;星星之间有引力互相影响,人也是这样;每一颗星星都有新生与死亡……那么,人类与它们的区别是什么?”那时的我真的无言以对,除了那句“没有区别”之外我找不到更恰当的答案。现在看来,我可能会说:“它们没有感情,而人类有。”她肯定会反驳:“你说它们没有感情的根据是什么?怎么证明?”我们不是星星,怎么能理解它们?
“生命必须通过事物的表象来体现,但它不由事物的表象决定其存在性。表面上看到的不一定是“真象”,看到的“假象”才真正蒙蔽了我们的认识。”
我听着雨碎在红豆树椭圆形的叶子上、院子里的水塘里、盛水的缸里、屋檐边瓦片边沿的声音,仿佛梦回所有之前这样的雨夜。我好像一下子理解了她看着我的、看着小鼠的、树丛的、天空的那些眼神,理解了她每个动作的深意与动机。我说不明白,可能一支舞才能展现我那时的想法。
那时她已经病了三年。说完那句话她又回到了那种恍惚的状态,掏出一个药盒,就着水吃了两片,抱着膝盖前后摇晃着身体,沉浸在空虚的幸福感之中。
除了课本之外我极少接触其它类别的书,所以当时我真的认为她说的书里有她描述的那些美好世界。只是那时我不知道:她这么多知识是从哪里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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