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天色不早了，我得马上离开这个迷宫，我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偏要来这里？可能是为了避免尼采的骚扰吧。风继续吹着，雨与雾一齐上阵攻击我的身体，好冷……
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好像打算把之后一个月的雨水都降下来，她能看到天上翻滚变幻的雨云与风中飘洒的雨雾。雨里走来一个女人，她全身已经湿透，踩在坑坑洼洼的泥水里。她认出那个女人了，是蓝丽珍。二十年了，她突然发现她以为早就忘掉的回忆又从无处生出，发现她控制不了这个世界，生活里本没有选择，事情就这样那样发生了。不是每个人都能改写历史，而是被发生在他们之前的历史覆盖、纠缠、践踏。她知道她应该关上门，所以她关上了门，事情本该如此。外婆坐在门里边，闭着眼听雨……她忍不住冲动，像她的本性告诉她应该这样做似的，从门缝里向外偷看，空无一人……
黑夜降临，我承认我早就迷路了。突然一束光穿破雨雾，横跨天际，是灯塔的光。风雨都停了，气温瞬间炎热起来，救援来得真及时。
把伞丢在门口，我说：“我后悔了。”尼采停下笔，转过身来，她因为长时间的写作显得极为疲惫：“后悔什么？”“我曾经做的错事。”她年轻的脸上又焕发出光彩：“跟我说说。”我换上她带来的衣服，看着她躺在小床的怀抱里安静地倾听，安详如一个准备入睡的婴儿……
我知道柳泉知道我知道她会伤心，以致于病倒在床。我不敢去安慰她，虽然我那时不知道她也有诅咒。三人行，一人离去，等于各奔东西。我的执着让我终日蚕食于她的痛苦，我越来越不健康了。
毕业前，她在收拾行李。“柳泉，李诚是因为读了我的那本……才变成这样的？”她愣住了，失焦的眼神望着我：“我知道了。”她继续收拾。我们一起走下楼梯的时候她说：“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他跟你说的吗？”我暴露了，可能早就暴露了……
5.8
“尼采，你在听吗？”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点头。“记住你刚来的时候我跟你说过的话。”“放心，我都记得住呢。”“这只是个皮囊。”我不知道这句话指的是谁，刚想发问，她却消失在空气中，留下一声缥缈的叹息。我捡起床上的衣服叠好，去看她这一天究竟写了什么。
这是一个红色封皮的笔记本，我想她是喜欢红色的。前前后后翻了好几遍，一个字都没发现，怎么可能？
突然感觉好无聊，门缝外面灯塔的光还亮着，我决定再出去走走。快要沉下的满月悬在海天分界线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月亮，以致于产生了以为它是一轮太阳的错觉。这个小镇真是神奇，都快要让我分不清阴阳善恶了……
树荫下，我翻开书的封面，看到了柳泉的赠言，不知怎么，她的字体好陌生：“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树影斑驳，在方砖铺就的小道上徘徊，像未烧开的水里的游丝般变化，让我想起多少个夜晚的路灯下的思考，也曾看得到羊蹄甲树叶透出的一片片蝴蝶般的阴影；想到只有光才能让阴影变得有意义，被看到；想到我对黑暗的偏执，对阳光的恐惧。
我知道了：他们和他们的爱是那么的珍贵，他们以自身受到“祝福”而变得幸福，因为他们单纯善良，虽然不能触碰，但却比我更加理解人世的爱。我没有自我，甚至连悲伤都无法靠自己供给。我一直是卑微的，她甚至不能同情我，怎么爱我？
如果不是我写下的笔记，我们就不用费力解开诅咒，相安无事，留下我现在不知怎么收场的地步。我留下了痛苦的眼泪，流进嘴里，我第一次尝到这样的苦涩滋味。我真的，被诅咒了……
5.9
想着想着，头顶灯塔的光越来越弱。我向高处跑去，得赶在它熄灭之前回到安全的地方。
灯塔是用于导航的建筑，普遍以电驱动，没想到这座灯塔用的是早就被替代的煤油，它到底被废弃多久了？应该柳泉在这里的时候就已经荒废了吧？刚刚它是被谁点亮的呢？我想让它亮得久一点，特别是在我休息的时候也能照亮夜空，便拧开了阀门。我躲开刺眼的光线，跑下台阶望着那束光，像是带给世界温暖的阳光……
“……在环保型科技公司里，重要的是提高自身竞争力，现今“产能”已经逐渐被“概念”所取代，勇于提出新概念和想法，推陈出新，将势必提升首位度。接下来……”
两小时的实习动员会结束后，维护部门的主管邀请我一起吃午餐。“你是新来的吧？”“嗯。”“在你演讲的时候，注意到自己的表情了吗？你是用心在演讲，完全没有看手稿，你是真正关心你所讲的内容。”她诚恳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确定她一定是咽下了刚才想说的话，换了一句话：“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以前的样子，雄心勃勃，横冲直撞。”
她看得到我的真心，没看到我的绝望。
在夜里我都能听见暴风雨肆虐的疯狂，早上醒来，我只能站在凳子上，隔着小窗观察外面的大海，什么时候我喜欢看海了？脑海里出现尼采的声音：“我想你会一直喜欢下去，这没有错。你什么都看在眼里，惯于隐藏，定使你本身富于暗示。你选择那样做也没有什么不对，大家都有选择。如果你愿相信宿命，可能就不会那么内疚了，你只是让他们拐上不同的叉路到达相同的终点，决定终点的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为自己打抱不平：“我没有内疚，我从没有内疚过……”我抱着头折磨自己，她的声音不想离开：“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海吗？”我脑海里浮现之前她看海的样子，神情凝重。“因为……你也喜欢看海。”她是无法驱散的魔障。
我确定这是我无数个梦其中之一，没有关系，这是我自我疗伤的方式，或许还是遇见未来的办法。昏暗的光线里，那本红色笔记本再次吸引了我的目光，还是什么都没有。尼采的声音：“都在这里呢？”我自言自语：“在哪里？”“我在哪里它就在哪里？”“拜托，你在我脑子里。”她突然转移话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吗？”“你在跳绳。”“我像什么？”“一条笼里挣扎的鱼。”“……”她没了回音。“尼采，尼采？尼采！”我慌乱起来，她去哪里了？顿时我心里产生一个不断扩大的黑洞，不！在窗外，暴风雨中，一个黑色的巨球在慢慢扩大，风擦出尖锐的嚎叫，灯塔摇摇欲坠……
5.10
午饭后，隔着玻璃幕墙，我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到那片神奇的田野。在环状的循环沟渠周围生长着各色稻苗，呈现出一圈圈色调不同的圆环，令人惊叹。
“你知道吗，这片田长得特别快，一年能收四次，要做到，必须严格控所有条件，研究出这样的成果投入了无数人的努力，生物技术、自动化机械、农垦技术、甚至气象预测，才造就了它。”维护部主管对我的沉默感到意外，这是当然的。“你善于隐藏。”我忍不住转过头看着她的右朵。“刚刚你侧身走出那扇半开的门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现在你躲在百叶窗后面向外看，证实了我的猜测。”我暴露了。“我恐高。”她摆了个理解的表情：“对于我们做的试验田，你是怎么想的？”我拉开百叶窗，脑子里迅速组织我的回答……
突然我来了灵感，点亮煤油灯，翻开她的笔记本，想写点什么。这时候我竟能看到了文字，是我忽略了吗？唯一有字的第一页里写着这样的内容：
“世上总有那么个人，他或她不一定是在爱情中将你伤害才对你来言那么特殊，每次想起都会让你有一种无法排解的无力感，是你痛苦无尽的源泉。灵魂是肉体自然生发的产物，对这个世界了解的越多，灵魂越丰富；痛苦是灵魂互动的自然产物，也是灵魂无法摆脱肉体的羁绊的后果。灵魂越丰富，痛苦越强烈。”
这正是我想写的内容，我想传播痛苦，让所有人获得爱的能力。我一定是正确的，他们的爱都太肤浅，都沉迷于物欲世界，这会毁了人类。当初神给众生爱的能力的时候，就给了我们审视爱的能力，什么是爱，什么不是爱？我们一直都在审视，用道德审视，用金钱审视，用肉体，乃至战争……爱是无限的，怎么能用有限的眼光来亵渎？
不知不觉中屋外的暴风雨已经平息，海滩上一片狼藉，甚至躺着一棵被风抛弃的柳树。那个黑洞还在，只是没有继续扩大，它与海面互相融合在一起，像一轮黑色的太阳。天色像晨曦，靠近海面的一截是黄色的，向上过渡成深深的蓝。我听到熟悉的声音，那条鲸鱼再次冲向天空，夕阳下晶莹的水花围着它旋转，双翅于空中摆出涟漪粼粼，一条小鲸跟着跃出水面，它们一起飞翔，旋转。它们的快乐是一样的。我开始相信它们才是浪漫海洋的造浪者，相信爱的一部分属于纯粹的欢愉。
我听到外婆说：“爱不是本能，胜于本能。”
爱真是天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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