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我十五岁那年五月三十日,一大早起来感觉气温突然变得闷热难耐,连蝉也不叫了。风暴正在酝酿。还有一个月就放假了,我无心听课,撑着脑袋盯着草稿纸上的一道算式,好难。我在想世界上会不会真的有解不开的公式,并且也无法证明它解不开?我的思绪再次转移到窗外的树林里,那里寂静得连树梢也纹丝不动。我有一种非常模糊的预感,场景里人头攒动却鸦雀无声,好像感觉到祭品被端上祭坛,周围都是屏息观看的双眼。我不敢看,捂住耳朵。
我请病假去了县里的医院。那里还是我上次看到的样子,灰色与白色孤立或交错着生长。院子里一些穿着病号服的人在排着队跳大绳。一个扎着两个大辫子的女人一直在挥舞的大绳里蹦跳,远处看去,像是笼中的一条鱼。我低下头继续走……
突然背后被人拍了一下,是那个女人。
“你好,我是尼采,”她捧过我的手摇晃着,我抬头,她发白的嘴唇掩盖不住她慑人的美丽。她完全像是一个正常人,面露毫不掩饰的、自然的、动人的微笑:“你知道吗?我是一个诗人。”
我不知所措。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接了一句奇怪的话:“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我立在原地观察她衣服上的绿色条纹。她见我没反应,摇了摇头,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扭头走了。
我躲在外婆的病房门外,思考着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学习压力太大?想听她的故事了?不,我就是想见她,我想她了。她拿起床头桌上的药盒,给自己喂了两片,遂倚靠在窗台侧面的墙角。那时的阳光已经有些烤人,它全数铺在她身上。她的侧影似乎不显得有多落寞,而是像她故事里的午后将周围空气全数凝固;她的身躯呈现一种状态,一种不似僵直,而似随意又静息的永恒;她凝视着窗台上那盆晒焉了的月季花,它可能是这里唯一的绿色;她琥珀色双眼中凝固着复杂的情绪,像一杯阳光下的浓茶;她双手摊开手背贴在墙上,好似被无形的枷锁禁锢。
空气被前所未有的闷灌满,我全身的关节僵硬着,抵抗着千斤般的重量,我推开了门。
她用余光看着我,撑着疲惫的眼皮,一动不动。
我们没有对话,我本以为她会率先打破沉默给我讲我最爱的故事,这样我就能心安理得的站着或是坐着听她讲新的故事,没有其它内容的对话,听完我就心里感叹一番,抖一抖酸麻的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现场。她还是不动,眼都不眨一下。不知什么时候,她手里的药盒子已经打开,药片停在嘴角。我感到无比愤怒,我甩开书包,周遭讨厌的空气被我吓退,一阵血气冲上我头脑,我好像终于得以呼吸一样大口喘着气,冲过去抓起那些写着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的盒子全数朝窗外扔去。我边喘气边偷偷朝她看了一眼,她靠在床头,眼里满是不在乎。我想:是药害了她,变成不人不鬼的样子,不是我期望她应该的样子。我心里充满悔恨、悲伤、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粘稠的空气再次扼住我的喉咙,我可能溺下去再也浮不起来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开始指责她装疯丢下我,那是我自出生以来最长的表达。我知道她不想回家,哪怕是为了我,或者就是因为我。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流,我知道她是不想再活下去了,但是我要抓住她,我有信心我能做到,不让她再这样痛苦下去!如果可以,我自私地想:让我来结束她好了。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我,慢慢地说:“我身上有诅咒,你知道吗?”我点头。“你不怕吗?就算会死……”她看到我犹豫了,我知道我是怕死的,知道这次以后,可能我活不到下一次见面了。她的眼睛终于活了起来,月牙状的清泉聚集在里面。她闭上眼睛,泪珠滚落,那对她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东西啊!
“我也怕死。但是我想:如果人死后真的能到星星上,我就想死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外婆……不能死。”“你,清醒吗?知道什么是对与错吗?”我想:“生”与“死”注定是对立的,选择去死有什么错呢?但我始终无法说服我自己,无法释怀或是理解这种自私的决定。
最后她说:“你终于有灵魂了。”
走出医院的路上,我发现他们还在跳大绳,那个自称尼采的女人还在笼里蹦跳。回到学校我就感觉不对劲了,跑进厕所里我呕吐起来。我要死掉了吗?我不能死!我不能在还是一具空壳的时候就死掉!我宁愿背着沉甸甸的包袱死掉!装满故事与回忆!装满对人类的同情与对大自然的真心!装满盛放的玫瑰与嫩绿的橄榄枝!装满完成不了的梦想与干瘪的荆棘!装满暗淡的孤星与流浪的彗星!甚至整个宇宙与时间……
1.14
我没有死。
第二天我从学校请假回来。我的学校在县里,一般我是寄宿在学校旁的一栋小楼里,周末才回家。经过图书馆、山里的医院、一栋原来是邮局的废弃小屋以后,我捂着肚子站在小路中央稍做休息。路上湿漉漉的还没能从昨夜的雨水袭击下缓过气来,回头看走过的路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放眼望去就是那座孤立的医院。
我听到头上的鸟叫,白色的鸟群正成群向北方飞去,在紫色的夕阳下分外显眼。它们的叫声渐渐消失。现在,我听到了不合时宜的虫鸣,它们此起彼伏,仿佛一闭眼就能想象出一层层的波浪,我如一叶小舟游荡其中。此刻的我是幸福的,幸福,其实很容易,好像我分解成了粒子和意识,散漫于这环境中。我听到的即是我记忆中的声音,看到的即是我触碰到的,闻到的即是我的气味,我与他们相互融合、不分你我。我还能重组,当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换了一个我。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下一瞬间的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我。我是生命,我是爱,我也可以是最平凡的一个思想,生长蔓延,繁衍不息。你看得见我却无法形容我、追不上我却时刻感觉我在你身边、看不懂我却如亲人般理解包容我。赞叹我的伟大,同时感觉你自己的渺小;我是时间里的沧海一粟,也是你的宇宙;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却时刻与我同行……
走到家里院子门口的时候,看见外婆站在鱼塘边卵石围成的小路上读着她的紫色笔记本。她看到了我,波澜不惊地微笑着。我没有注意到脚下的那颗石头,重重摔在地上。
等我重新站起来,她还站在原来的地方,静静地望着天空飘过的那片灰色的云。时间不曾从她身边经过,好像那五年是她发梢抖落的一粒灰,无足轻重。
她已经不允许自己的心探出胸腔去感受别人的关爱,而是把它委托给大自然,但大自然又是怎样的神秘与永恒。
酸酸的感觉泛过胸腔,一阵前所未有的悸动泛滥开来占据了我的整个身体,我好似获得重生一般。我直起腰,朝着她微笑。
那天晚上,外婆给我讲了最后一段故事。冰冷的月光与蚊子的叮咬不足以干扰我接收她的魔力。阴影之下的未知还是未知,寂静未曾骚动,但一切感觉起来都不一样了。万物不断运动,分解重组再分解又重组,离开相遇再离开又相遇,得到失去再得到又失去,路口的红绿灯,旋转的向日葵花盘,停摆的挂钟,变化成为永恒,万变不离其宗。
她一直在说,说关于外面那些我想都没想过的世界,听起来像是理所当然是那样的世界。我时不时睁开眼睛注视夜空里那些明亮的星星,赞叹它们的孤独寂寞。我不想做一颗疯掉的星星,也不想做一颗纯圆的球体,或许我是幸运的,幸运的是我得之不易的疯狂与超然。
1.15
那天晚上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外婆。
我很想念她。每当我感受到自己身体依然健康的时候,我知道外婆再也不会想起我了,再也不会用她的心爱这个世界了。
我相信,她是去了外面的世界,去到那个她本应该在的地方。那里那么精彩,她怎会想起这里呢?
她说人生活在世界上需要一种叫做“存在感”的东西。日复一日寻找这样的感觉,而在最后的最后她失去所有勇气信心的时候,还是有人站了出来,发现是那个曾经没有灵魂的孩子。
1.16
我还记得她最精彩的那个故事:
我穿着一身白色走在路上,一个踩着单车卖花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朵蓝色的玫瑰,我一眼就看中了她。
我的心告诉我那就是属于我的玫瑰,我要得到她。我拿出口袋里所有的钱,跟他换了这朵玫瑰。
我把她插在胸前的口袋里,可是玫瑰的刺还留着,它刺进我的皮肤,红黑色的液体在胸前晕染开,街上的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更耀眼了。
这些痛不算什么,因为她是我选择的美丽,我不颤抖、我不迟疑、我不退让,我得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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