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纹身的纹身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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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纹过身的朋友，我也没有纹过身，我是说在我来英国之前。

我不知道青春期的定义域是哪儿到哪儿，只是觉得我的年纪已经是尾声了，或者说我已经超龄了。因此我都不敢相信我会答应朋友，答应和他一起去纹身。

也许我只是想表现得离经叛道一点，这是每一个孩子都会做的事情，我一点也不觉得羞愧。

我还花了好一阵工夫哩！我在家绞尽脑汁设计了一个草图，那是只属于我的独家图案，我都想申请专利了。要知道走在街上，我可以允许撞衫，撞包，甚至撞脸，但是如果撞纹身的话会让我死掉，而且还是特别痛苦的那种死法。

我的图案大致是这个样子：一家三口手牵着手站在海边，沐浴着阳光，眺望远方，四周布满了玫瑰花。

你说可笑不可笑，沙滩上哪里来的玫瑰花呢。你也许也不会相信，我最后还是将那个图案刺入了我的皮肤里。

我不想管什么混账逻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只是觉得美。觉得美好，就去做，那足以说服我自己了，任何事都一样。

从那时起，我也是有纹身的人了，我开始跟朋友讨论。我们讨论创意，讨论手法，讨论器材，也讨论一些小故事，总之我们讨论一切和纹身有关的东西。

我经常会留意一些情侣的纹身，我不是说在私处或者接近私处的那些。我每次看到那些情侣纹身，我都差点笑死。那就好像是两个人在街上炫耀自己有多爱对方，就像小丑一样，而且是对剧本毫不知情的小丑，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在帷幕闭上前自己演的是喜剧还是悲剧，还是一场没有对白无疾而终的默剧。我敢打赌很多人也会这样想。

我的好奇心也特别强，我疯狂的想让他们马上分手，然后偷看他们在家里盯着那个纹身是怎样一个表情和状态。是痛苦到激光除纹呢？还是愤懑到立即挥刀切下那块皮肤呢？还是找一个有同样纹身的新欢，那样更省事！我发誓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些。

来看一个句子：年少的时候只有把爱人的名字和相爱的誓言纹在身上，才能体现自己的爱有多深。

笑死人了。

后来有一天，朋友跟我讲了一件事，我现在把它记录下来：

某男来到一家餐厅，环境格外温馨，老板是一对情侣。

女人送上甜品的时候，某男看到女人的手上纹了一些情话，旁边还纹着一个小小的名字。女孩发现自己的手被盯着，娇羞浅笑，把手缩回了背后。某男指向前台一位忙碌的男孩，问：“他是你的男朋友吗？”女孩幸福的点了点头。“他看着很不错，你手上纹的是他的名字吗？”

女孩摇摇头，她说手上的名字是初恋男友，她没有想到造化弄人，而今已经物是人非了。她曾经想为现在的男朋友把这个纹身洗掉。可是她现男友坚决不同意，他说，不要让女孩为了爱再痛一次。

不要让女孩为了爱再痛一次。

听了这句话，仿佛他们的幸福之花在我眼前灿烂的盛开。

我之所以花费时间抄录这个故事，实在是我每肺想起它，心中就震动不已。

我甚至有一种想马上结交故事里男主人公的冲动，我发誓我想跟他结拜为兄弟，那是因为我由衷觉得他伟大。

记得有一次我去补纹身，我承认洗澡的时候太用力了。

接待我的是一个狂野不羁的纹身师，我看到他的舌头，鼻子，耳鼓，耳垂，嘴唇，简直是千疮百孔，我的手脚都在哆嗦，鸡皮疙瘩洒了一地，觉得恐怖极了。第一印象就让我把他和大麻，色情，暴力还有重型机车紧紧联想在一起。

你甚至都不敢相信他竟然没有纹身，多么的荒唐，多么的新鲜。他的身上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像被纹身墨水泼过一样，整个手臂都是黑的，很是吸引眼球。换句话说，他改变了自己的肤色。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纹身界新兴的表现形式，完全不能理解，艺术这东西从来就跟我沾不上边儿，说实话。

后来前台小姐说他的身上纹身太多，已经不能除去了，可是植皮手术价格不菲，而且又太痛苦。因此他索性选择拿起纹身枪把自己双臂全部涂黑。

我听了差点没疯。

手上全是黑的，多么难看啊？出门怎么见人啊？那不是以后都不能盘起衣袖了？夏天怎么办？是不是捉襟都不能见肘？当时我并没有往这方面想，一秒钟都没有。

相反的，我有一种能够理解他的意思。我能够想象到，一针一针把自己刺成那般模样是多么的疼痛。我在想当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心里的疼定比肉体上的强烈一千倍。不，是一万倍，也许还不止。

其实这种疼痛，世人皆有。我在想只是他的做法是极端的一种罢了。

我就是不知不觉想起这两个故事，总觉得这两件事是反着来的。

一种让我感觉幸福，一种令人痛心疾首。

我琢磨着这两件事情。

我在想人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一段过往时光得到了肯定。

也许女人在选择纹身的时候从未考虑过人生中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和世界上每一个单纯的小女孩一样，相信誓言，相信爱情。她也许连做噩梦都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个刻在自己身体里的誓言会变得陌生，陌生的竟让她无法读懂了。

可是人生就是这样，会无情，有瑕疵。她泣下沾襟，她痛入骨髓，她完全否定了当年的自己！可是后来，她连做白日梦也没有想到会遇见那样一个人，那个人根本不在乎这些，一点也不。女人是幸福的。那个男人是聪明至极的，他懂得女人当年的爱情来的轰轰烈烈，那么走的时候就无法不着痕迹。他也懂得，容不下瑕疵的人不配拥有爱情。

当一个人无疾而终的结束一段时光，想必是痛苦的。待到那么一个人，或故人，或新欢，他们占据你的心灵，对你的过去加以肯定，这不是最大的幸福吗？而就在男人出现的时候，女人的纹身从此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她再次读懂了。

我忘记了说，女人手上的情话是“一生不变”。

我在想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一段时光得到了否定。

也许纹身师之前的纹身简直难看至极，令人作呕，他纹的时候或许什么也不懂，而今他的造诣已经高到看不起这些纹身了，所以他这么做。

这当然是最肤浅的一个想象了。因为我也不知道缘由，我压根儿没有向他问起，我不想揭开一个人的伤疤，我更不知道那个伤疤痊愈到已经可以揭开的程度没有。

我倒是希望纹身师有一段刻苦铭心的故事，因为这样的话，闻者足戒。

那就这样去想吧。

不知道那双花臂跟随了纹身师多久。我翻阅了他的作品集，看得出他是一个特别在意细节的人。所以我敢肯定，他的纹身必然花费了他的全部心血。我仿佛看到他无数个夜晚孤灯长明，伏案作图，身边的草稿揉成团状都快淹没过了他的身体。可是而今，我看到纹身师选用颜色最深的墨水覆盖住了纹身，看样子他是完全不想再看到它们了。我在想如果他不是一个纹身师，而是一个建筑师，他同样有决心把一栋亲手设计的摩天大楼炸掉。我发誓他肯定做得出来。

一个否定了自己往昔时光的人绝对可以悲愤到这种程度，那种感觉与背叛无二，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可是人生就是这样，会无情，有瑕疵。在生命的长河里，我们都在为一件事，为一个人，选择付出。时光飞走了，不见了，可是我们还在。那时的我们就是今天的自己，除了时间和空间，完全就是一个样。由此看来，否定了过去的自己，等同于就否定了现在的自己，也就等同于否定了全部的自己。这就是痛苦的原因。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找寻着答案，沈佳宜说：人生就像考卷。过往岁月里一定有我们无法解答的疑惑。走着走着，我们会遇到一些人，一些事，听到一些话，收到一封信。这些线索肯定能让你回首往昔时光，就像故事中男人的一句话，就肯定了自己的爱人，青春了女人的整个青春。

我在想，纹身是一件多么划算的事情。花一点点钱，受一点点苦，如果没有遭遇烧伤等意外，就能够得到伴随一生的图案。如果人世间的情感也像这样划算多好。

可是就算是这么划算的事情也会让人有中途放弃的念头。

我们的心就是一块人皮，过往时光的点点滴滴就刻在上面，如果没有遭遇失忆的意外，也是伴随一生的。这颗心会遇到怎样的纹身师呢？你又会遇到那个让你保留纹身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