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吴梅雨:相思与剑
(1)
四个女人推着轮椅朝屋子走来,天很冷,飘着雪花,可她们身上都只穿着一件薄纱,胴体在薄纱中若隐若现。
她们都有一副完美的身体,该细的地方绝不粗一分,该有肉的地方绝不会少半分肉。如今她们的身体被冻的通红,可是她们都好像浑然不觉,步子均匀而优美,脸上挂着雕饰出来的笑。
她们走的很慢,因为她们推着的车子上坐的是个老人。老人从来都喜欢安稳,害怕颠簸。况且这个老人比别的老人更加老一些,一张枯树皮的脸,一双空洞的灰色的眼睛。
而且,她们并不担心屋中的人会逃走,屋子如笼,笼中有鼠,况且笼外还有五只猫。
赵七子还在疯笑,他看起来是准备要同归于尽,并非和屋外的人,却是和裴恶来,和梅雨。
他再也无法得到她了。那么,别人也休想得到她。不管他是裴恶来,还是陈木头,抑或是别的什么男人。
他用牙齿咬着火刀,将火石嵌在墙壁的缝隙上,猛烈地摩擦,引燃了一只手指与手掌间夹着的木条,又用木条点燃了木床。
很快,火焰从床边烧到了窗上,又沿着窗烧到了屋顶。
火烧得噼噼啪啪地响,空气中浓烟裹挟着恶臭。看起来,赵七子在进屋之前,就已在屋外浇上了猪油。
他是决心要同归于尽的,他已失去了一切。
梅雨蹲在屋角,一面躲避浓烟,一面躲避发了疯的赵七子,一面有一个角落可以流泪。
她的嘴角淌着血,胸口淌着血,心也在淌着血。她刚刚被人看光了身体,受了人的侮辱,如今又要被烧死了。可是她却不能向外逃,她猜得到,屋外来的人是谁。
与其被他抓了去,还不如就这样一死算了。
只是烧成了一堆灰烬,就不能再和她的恶来哥哥见面了。
——你不是答应会回来的吗?
——恶来哥哥你在哪里,你可知道我就要死了!
女人的心里有了一个男人,就不再是完整的女人了。
她的心不是完整的女人,她的身体是完整的女人。
盘古、女娲、伏羲,总是以残缺又完整来折磨他们的作品。
(2)
烟雾跳着欢快的舞,好像宫廷中的舞女旋转时飞扬而起的轻纱。
裴恶来换了一身新衣,白色的,比他苍白的脸更白。他胯下的马也是白色的。
她见过这匹马,在她十三岁的时候。
不是在江南,不是在金陵,而在丰州城外。
丰州城外是一片茫茫草原,草原上有许多马,黑的、青的、白的、枣红的,大的、小的,成年的、未成年的,成群结队的、孤单的……
她问,“为什么马儿们总是在一起,在一起吃,在一起睡觉?”
她身边的高大魁梧,样貌好似狮子的男人回答,“因为它们太弱小,要是不在一起,狼就把它们都吃光了。”
“那为什么那匹白色的马儿不和它们在一起呢?它不怕被狼吃了吗?”
“它不怕,狼吃不了它。要是狼敢靠近它,狼自己就危险了。那匹马是天上的龙马,是会吃狼肉的。”
“难道龙马不吃草的吗?”
男人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只有普通的马才吃草,龙马却是吃肉的,所以那些马都怕它,不让它靠近。”
“狼也吃肉,为什么它不能和狼群在一起呢?”
“狼虽然都是吃肉的,可那匹白马和所有的狼长得都不一样,叫得都不一样,所以它们也害怕它,不让它靠近。”
“那它的一辈子不是都很孤独吗?”
“有的马生来就是孤独的,就像有的人生来就是孤独的一样。”
“那他们不是都很可怜吗?一辈子都没人疼,没人爱。”
“因为没人疼,所以他(它)才会心疼自己,因为没人爱,所以他(它)才会爱自己。”
“假如有一天,连他自己都不爱自己了呢?”
“那么,他(它)便只好死了。”
什么是死?
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死呢?
孤独的一个人(一匹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裴恶来换了一身新衣,红色的,和花隔云衣服的红色一样红,他的面颊也是红色的,他的嘴唇也是红色的。
他也在笑,他并不经常笑,即使他笑了,笑容也是苦涩的。可他这时却笑得很开心。
他胯下的马也是红色的,她见过这匹马,在她十三岁的时候。
在玮泽寨里。
玮泽寨里有好多马,黑的、青的、白的、枣红的,有大的,却没有小的,有成年的,却没有未成年的,都是孤单的被拴在马厩的柱子上,孤单的吃着草。
她问,“为什么这儿的马儿不和草原上的马儿一样,一起吃,一起睡,一起跑?”
“因为这里的人不让它们一起吃,一起睡,一起跑。”
“为什么他们不让?难道这里的马,也是龙马,也是时时想吃肉的吗?”
“只有那匹白色的马是龙马,只有它才吃肉。这里的马和草原上的马一样,都是吃草的。可是这儿的人怕呀,他们怕马会结队在一起,然后它们就不在是他们的了。”
她不懂,继续问,“难道马儿在一起了,就会逃走吗?”
“成群的马像洪水,像雪啸,像风嚎,它们的力量是无群的,成群的狼也是一样,它们会把这里的人都吃光。所以他们只好把它们分开,然后它们就不可怕了,它们就成了人的坐骑,它们就成了人的宠物。”
“我不懂。我只知道孤单的马很可怜。”
“孤单的人一样很可怜。”
“那个姐姐是人的宠物。你看,她在石楼里哭呢!”
“恶来哥哥也在那儿,他在陪着她哭呢!”
他们都是孤独的人,孤独的人在一起,就不再孤独了。
我也是孤独的人,可是我,现在还是孤独的。
不对,我还有娘亲,我还有裴伯伯,可是娘亲在哪里呢?
裴伯伯在哪里呢?
现在我是孤独的,恶来哥哥的身边有那个姐姐,他不是孤独的了。他们的衣服是一样的红,那是成亲时才有的红,那是幸福时才有的红,那是幸福过后床上留下的红。
我和他的床上有红,可是他却走了。
他要和她成亲了,他们在村里的小屋里拜了天地,娘亲在看着他们,面上满是欣慰的笑;裴伯伯在看着他们,面上满是欣慰的笑;陈木头也在看着他们,面上满是欣慰的笑。那四个穿着薄纱的人乜斜着眼睛看着我,面上满是讥诮的笑。
我是孤独的,恶来哥哥是幸福的。
眼睛变成了一汪泉,孤单与失落变成了泉水。
你们再看我,我就把你们的眼睛都挖出来。
恶来哥哥,我不舍得挖你的眼睛,我想让你看看我,日日看着我。
你能别看那个姐姐,来看一看我吗?
是不是她死了,你就能看一看我了?
坏蛋七子,你能不要看我吗?你再看我,我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我的手里有剑,恶来哥哥教我背过“九垓八埏内功”的心法,我还会“拂衣剑法”……
手中的剑舞成了风,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孤苦伶仃、形单影只、形影相吊、茕茕孑立……化成剑法,已精巧的招式、精确的角度、精细的时间,将赵七子的双目刺瞎,他不及反抗,只是高声地叫喊着痛,然后他便死了,她也复归于举目无亲、孑然一身。
可是这时,花隔云也动了手,她的弯刀已出鞘,刀似流星,劈裂了她的衣衫,她赤身裸体地站在喜房中,洁白的身躯在红色的喜字上铺上了一层银光。
左边胸口处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流出,银光不见,整个天地复又融合成了一体的红。
她的心在跳动着,经脉在跳动着,血也在跳动着。
“恶来哥哥,你怎么不让她停手呢?”
他身上的红衣与花隔云的红衣是一体的红,只有自己是赤裸的雪白。
屋外的雪仍在下,她猛地坐起身来,脸颊上刻着两道泪痕,涔泪犹在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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