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呐,
活着活着就不见了。
烧我成灰,我的汉魂唐魄,仍萦绕着那片厚土。
生死如何,为你百转千回,教我珍惜这眼前人。
1972年1月21日,余光中在台北厦门街家里,写了《乡愁》,只用了二十分钟。二十分钟的脑力劳动,影响持续了三十多年,遍及四海五湖,感动了亿万个炎黄子孙。
今天,2017年12月14日,这封小小的邮票寄到了终点。
和很多人一样,对余光中的印象源于上世纪后期的《乡愁》。一枚小小的邮票,一张小小的船票,一方矮矮的坟墓,一湾浅浅的海峡。创作《乡愁》时,余光中不过二十余岁。而事实上,余先生的乡愁早已贯穿整个人生,整个诗文创作。
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
我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说是人生无常,却也是人生之常。
余先生一生漂泊,从江南到四川,从大陆到台湾,求学于美国,任教于香港,最终落脚于台湾高雄的西子湾畔,多年来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艺术的熏陶研习,让余先生在中西文学界享有盛誉,往返于两岸多国,却依然从未有过“归属感”。
他诗文的主题,多离不开“离乡”“乡愁”“孤独”“死亡”,读他的诗,迎面而来的是一种入骨的苍凉与顽强。
"童年的天空啊,看不见风筝,看到的是轰炸机"。战火中一路逃难的童年,是“乡愁”萌发的最初土壤。
9岁因战乱而逃离故乡,母亲把幼小的余光中用扁担挑在肩上一路逃到常州,后来又辗转避难于重庆。在巴山蜀水深处,余光中度过了中学时代。当时的四川战火笼罩,交通封锁,反倒是海的那边,遥不可及,自由辽阔,充满魅力。
儿时的奔波、困顿、约束和无奈,
以及他心心念冲出这困兽的牢笼的心境,
在日后他的《与海为邻》里埋下了美好的种子:
与海为邻 ,住在无尽蓝的隔壁
却无壁可隔,一无所有,却拥有一切
十几岁的余光中一心向往的是逃离这个闭塞落后之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正是为了这个夙愿,余光中在考大学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外文系。1947年,就读金陵大学外文系。原以为可以就此驻足故乡,却没料到迎来的是人生第二次逃亡。又是因为战争,余光中辗转南下,直至定居台湾。
十几岁的他却不知道,即便逃出了围墙,
围墙的外面依旧是围墙。
几次逃亡,数次离乡,一如他自己称作的"蒲公英的岁月"。诗人的寂寞,文人的孤独,余先生一人占尽。他孤独着自己的孤独,贯穿时空,延展开来,却在当代无处落脚。满腔的悲愤无处可泄,期待和无可期待的矛盾交织让他写下了:
期待是一种半清醒半疯狂的燃烧
使焦灼的灵魂幻觉自己生活在未来
他说:你一定要是个独立的人,
无人能抹杀你的独立性,除非你向世俗妥协。
21岁时,余光中在台湾写下《乡愁》。正如在采访中所说,“如果我十二三岁,我的底蕴还不够我写《乡愁》。正因为那时我已经21岁,古典名著、旧小说、地方戏这些我都读过,我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虽然幼稚,但已经很深入,印象很深,所以我不会,也不容易抛弃这个东西,再加上,我父母的乡音都一直蛮重的。”
就是这个去哪儿演讲都十分自豪自己
说了60多年乡音四川话并宣称自己
要一直说下去说到死的小老头
今天终于回家了
世上本没有故乡的, 只是因为有了他乡。
世上本没有思念的, 只是因为有了离别。
诗人的寂寞,文人的孤独。
他一生思考着生命的始终,明知宿命般的结局,却依然要与永恒拔河。1966年,不到四十岁的余先生写了《当我死时》。诗中,他想到生命的终结是返乡,回到最初的自己,踏上当年的故土,“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回首老先生一生:
他年轻过、冲动过、
像一个20出头的毛头小伙愤怒地
表达着他对现世的不满、痛恨以及国陷危难的悲怆与无奈:
在中国,你仅是七万万分之一的中国,天灾,你可以怨中国的天,人祸,你可以骂中国的人,军阀、汉奸、政客、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你可以一个挨一个的骂下去,直骂到你的老师,父亲,母亲。
当你不在中国,鸦片战争以来,所有的国耻全部贴在你脸上。于是你不能再推诿,不能不站出来。站出来,而且说:
“中国啊,中国,你全身的痛楚就是我的痛楚,
你满脸的耻辱就是我的耻辱!”
他也温柔过、浪漫过,
毫不避讳地在《等你,在雨中》中抒发自己的爱意:
你来,或者不来,我都在这里,不离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都在这里,不舍不弃,
一个人默然相爱,一个人寂静欢喜,
一个人用生命去抵达一座山盟,不见不散,
我会等你跨过这座高山,衣袂飘飘向我走来,
我会等你,走到这彼岸,不见不散。
为了这场爱,就是散尽骨骸,也未感绝望,
因你还可以为我奏着哀歌,为我点亮烛光。
只可惜,一生漂泊奔波的余老先生最多的情绪:
还是乡愁。明知生之寂寞,却要去守夜之孤独。
他和你我不同,在最好的年纪里
没能活在更好的时代里
一生漂泊,一生思乡,半生无奈
天上和掌上又何足计较
此岸和彼岸是一样的浪潮
他最多的情绪还是思念
《单人床》里:
没有谁记得谁的地址,寂寞是一张单人床,
向夜的四垠无限地延伸,我睡在月之下,草之上,
枕着空无,枕着一种渺渺茫茫的悲辛。
这种空绝冷清,仿佛失联的孩子,在黑暗中的无助无奈。去国离乡,离开加了乌托邦滤镜的美好纯净的童年,往后走再远,走到地球的任一角落,都还是怀念最初的起点,因为回不去,因为恍若隔世,都会在梦中惊醒,发现眼角的泪,为故乡而流。
余老先生总说自己一直在和永恒拔河。
除了世人熟知的那首《与永恒拔河》,还有《水草拔河》:
昼夜是涟漪,岁月是洪波
是谁,明知我不能停留
日日夜夜,却叫我上岸去
即便明知时间不可逆,最终是输家,
依然还是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对峙下去。
滔滔的水声里,只有我,企图用一根水草
从上游到下游,从源头到海口,与茫茫的逝水啊拔河。
生命终将逝去,时间在围剿生命,人在时间的长河无处可逃,无路可退,一切都将指向一个终点,仿佛我们还能看见、听见老先生在这时间最后一缕余光,温柔而祥和地擦掉那些年被他的文字影响一生的孩子们的脸上的泪花,摸摸了我们的头,在我们的耳边悄悄地说道:
孩子,乡愁还在,我该走了
你们的日子还长,有空的话就回趟家
生死之意
不过是让我们更加珍惜眼前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