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汤

“深夜，月分明。

四周噤若寒蝉，除了偶尔掠过的两三只黑鸦，并无什么活物。

月光映处，惨白色的墓碑林立，再抬眼望去，坟丘绵延，起伏无尽。

一只银色引魂猫提着一盏青铜灯，琉璃罩中烛火摇曳。火光是金黄色的，晕着一圈一圈的流彩。它引着一只孤魂，穿过墓丛跨过鬼门关。

便上了一条叫黄泉的路，路两旁盛开一大片如血般赤红，却只见花不见叶的彼岸花，次物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

路尽头有一条河叫忘川，河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走过奈何桥有一个土台叫望乡台。

望乡台边有个亭子叫孟婆亭，有个叫孟婆的妇人守候在那里，给每个经过的魂灵递上一碗孟婆汤。

几千几万年以来，无数的魂灵，交出他们的记忆与孟婆换得一世的轮回。

在望乡台上看最后一眼人间，上穷碧落的爱恨情仇，饮了那碗孟婆汤，前世的一切都再无瓜葛。

忘川河边有一块石头叫三生石，喝下孟婆汤可以让人忘了一切。但三生石仍记载着每个魂灵的前世今生来世……”

老槐树下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将这个念了几千年的故事娓娓道来，巍颤颤的声音却被软糯的童声打断。

“师尊，那孟婆汤好喝吗？”

一个扎着犄角辫撑着下巴的孩童，眨巴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

老人拿着葫芦杖，目光浑浊，看着前方的云朵，若有所思地一手捋着胡子，再次沉浸在回忆中……

孟婆汤，不是汤，

孟婆也不姓孟的。

我和孟婆刚刚认识那会儿，她不过是一只没爹没娘无名无姓的小蜘蛛精，而我是混迹于阴阳两界的散仙，终日无事。

孟婆汤便是她当日在酆都卖的酒。喝了让人醉生梦死的美酒，到了如今，却成了让人忘却前尘的孟婆汤。

到孟婆酒馆喝酒的人很多， 除我之外还有一个常客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穷书生，叫安幼舆。

安公子生得玉树临风，写得一手好文章。他跨进酒馆的那一刻，小蜘蛛对他眼睛里放着光，就像盯着自己的猎物一样，我很明白其中的意思。

我打趣小蜘蛛道，哎哎哎，你这蜘蛛，矜持点，眼睛都快长人家身上了。

小蜘蛛眼睛一斜，你才是猪！我就是喜欢他，你管得着吗？

我摆摆手，道，我可不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小爷我只是不想你吃亏上当。

蜘蛛说就你事儿多，好好修你的仙去吧。

这世上没有狐妖迷不倒的男人，可是小蜘蛛只是小蜘蛛啊。

就像戏折子上怎么说来着，一见某人误终身，是了，安公子就是小蜘蛛得不到的男人。

小蜘蛛之心，路人皆知，唯独安公子不知。

他不知小蜘蛛是妖，只当她是个卖酒的女人，本着君子的良好风度对小蜘蛛的暗示不以为意，除喝酒外，别的事不做一件，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小蜘蛛却沉浸其中。安公子不来的时候她天天想着他盼着他想着他念着他，安公子一来，欢天喜地地为他亲自下厨做一桌子好吃的，再搬来店里最好的陈年老酒，满满地堆在他面前。

她就差没把心掏出来捧到安公子面前了，可对方还是守着君子之道，十分客气和疏离。小蜘蛛偶尔向我抱怨，真想简单粗暴地直接用妖法毒晕他！

我说，那你怎么不用呢？

小蜘蛛正色道，这是我真心喜欢的人，如果他是因为妖法而爱上我，那会是多么遗憾。

我很不屑，他要是会爱上你早爱上了。

可我总觉得安幼舆好像在等人，所以才每日来这小酒馆。

小蜘蛛嗤之以鼻，能等谁？还不是喜欢我这孟婆汤。

我心里很落寞，这样追着粘着一个不爱你的男人有意思吗？

刚开始小蜘蛛总是气冲冲地吼我，你哪只眼睛看到他不爱我了？

后来小蜘蛛再听到这个问题总有片刻的失神，我爱他就够了，只要每天能见到他我就很开心。

我没法反驳，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都不一样。

不管是人还是妖，所有对幸福的感知都来源于对幸福的幻想，就像我修仙想位列仙班，却不知上仙意味着什么，更不知到达后是否真的快乐。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某天我正在店里喝酒喝得起劲，突然安幼舆抱着一位美娇娘冲进来，一路跑着凳子都翻了好几张。

我望向小蜘蛛，她目瞪口呆，可能做梦都想不到安幼舆也有这样失风度的时候。

安公子满脸紧张，顾不上理我们，赶紧自己就跑去拿了水。他像一阵风经过小蜘蛛身旁，不小心撞到小蜘蛛。

这一撞便让小蜘蛛湿了眼眶，她以为他只是性情冷漠，可他终究还是遇上了奋不顾身的那个人了。

原来安公子最爱的姑娘是一只叫花姑子的香獐子精，才每日来酆都这家小酒馆等待她归来。小蜘蛛知道后，不哭不闹，好像以前任性调皮的蜘蛛精只是我的幻觉。

我小心翼翼问她，要不和我一起修仙吧？

小蜘蛛说，做神仙有什么好的呀，清心寡欲的活得多没滋没味啊，我还是擅长做一只风一样的小蜘蛛。

我说，那我便陪着你风一样。

小蜘蛛说，别，仙妖殊途，咱俩还是就此别过吧。

后来怎么样了？小仙童歪着脑袋继续问。

后来啊，听说小蜘蛛在凡尘中又飘荡了好多年，之后就去了地府守着那奈何桥去了。

那你们没有再见过面吗？

见过啊，我成仙之前千方百计找到了她，我问她要不要跟我走，从此以后天涯海角我都陪着她。

那她没有答应你吧？

她说，什么情啊爱的，凡人一世之后入了轮回还不是什么都忘记了。这些年她在凡间见多了这种俗套的爱恨纠葛。

她说，人身百年，忘掉不过一瞬间，妖精总是最傻的。

她说，阎王欠了我个人情，我打算向他要个官职去奈何桥，看着他们历尽轮回之苦。

她说了很多，没有拒绝我，也没有答应我，我不知道她守着奈何桥的意义到底是还爱着安公子还是已经不相信爱情了。

孟婆不过是地狱的一个官职，无名无姓的小蜘蛛还是无名无姓。而我，就算怀念当年那酒的滋味也再也喝不到了……

“月老，玉帝有请”，仙使飘然而至老人面前。

是了，他是月下老人，是掌管爱情和姻缘的神仙。

他可以用红线将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缠绕起来，在轮回破碎的灵魂中告诉他们，在某个明媚的日子，你将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可经过数千年修炼成仙，他心里惦记的的不过是当初小蜘蛛见到安幼舆那两眼发光的模样。

他多么希望那个人就是自己。

也多么希望能够成就小蜘蛛的爱情，哪怕跟小蜘蛛在一起的人不是他。

世人都言：

上穷碧落，有月老牵红绳，定宿命姻缘。

下极黄泉，有孟婆熬浓汤，解三世执着。

可是纵使对姻缘掌控自若如他,错过的，终究还是错过了。

别人的姻缘易结,他跟她的却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了。

▎后记：

又是一夜月分明

孟婆打开窗，迎一地月光洒在店内，银白色混着忘川河边垂柳的阴影，让店里的气氛安谧和详。

孟婆就着月光在河边洗发，映着河水将缠了几千年的银丝一根根梳理整齐，盘向脑后，再插上一支钗。换上干净的外衣，当胸围了一块暗色的围裙。这是她做姑娘时的打扮。

一切妥当，孟婆舀了一碗孟婆汤。汤色纯净，香气四溢。孟婆凝神看了片刻，想起了几千年前的故人的话：你这只猪。

然后一仰脖，酒被喝光。确是好酒，香醇可口，浓而不稠，闻之提神，饮之余味。

还是一如当年在酆都时的味道。

可是，那已经是三万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