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这两年，对他来说，是灾难性的。远在东北的父亲刚退休，来他的城市度假。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那天早晨，父亲在公园锻炼，一个起身就倒下去了，再也没有起来。父亲走于脑溢血。

“父亲是我害死的”，他喃喃的低语着，几近哽咽，双手抱着脑袋埋在膝盖里。“父亲常年锻炼，身体很好，只是腿上有严重的静脉曲张。要不是我找了老中医给他开了药，非要治好他的静脉曲张，他也不会走。腿好了，血栓却要了他的命。”

父亲走后，他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在老家，又将母亲接了过来。母亲患有轻微的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早老性痴呆症”。59岁的年纪，脑功能开始严重衰退，健忘，间歇性失语，不能识别方向。那天，他和妻子去上班，母亲出去溜达。这一溜达，就再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父亲已经走了，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母亲又走失了。她消失在这个城市，无踪可寻。她不记得回家的路，不会报警，被抢了被偷了也不会求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

他辞了工作，用尽各种办法寻找。报警，寻找走失者联盟，加入中国失踪人口档案库，朋友圈转发，登报，请朋友满大街的张贴寻人启事，甚至出动私家侦探。怀着孕的妻子陪着他，每天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搜寻。两三个月过去了，音讯全无。警察告诉他，全国每年有800万失踪人口，找回来的概率，微乎其微。尤其是老年痴呆症患者走失的，找回来的机会几乎为零。

朋友看到他的颓废，安慰他。你已经尽力了，找不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何况，母亲的病也没办法治好了，她只会越来越严重。以后会完全丧失生活自理能力，需要全程看护。与你，与你的家庭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累赘。你也不过是普通人，在这个城市里刚刚立住脚。你的妻子已有身孕，往后你们的生活将会更拮据。她走丢了，也许只是老天的授意。

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有自责，有解脱，有惭愧，有无能为力，更多的是悲恸。

他没再说下去，沉默了一会。复又低下头去，用手使劲的揪着自己的头发，再抬头已是泪流满面了。“那是我的妈妈呀”，他抽噎着说：“就算她真的痴呆了，我也希望她平平安安的陪在我身边。可是她走丢了，我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不知道她要经历怎样的黑暗，挨饿，受冻可能都是幸运的。也许，她甚至已经都不在人世了。我没办法原谅自己对她的疏忽，也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我只能找理由为自己寻求解脱。不然，我可能真的会自责的疯掉的。”

他努力抑制住抽泣，悲戚的说，你知道吗？我以后再也没有家了，再也没有了一个可以牵挂的远方，再也没有了一个儿时记忆的安放之处了。上次回老家整理东西，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了一整天，你理解那种感觉吗？是那种心都被挖空了的感觉。从此，我再也没有疼爱我的爸爸妈妈了，而那个没有爸爸妈妈的家也不能称之为家了，只是一座空了的房子而已。从此，我也再没有根了，我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漂泊的孩子了。

那以后，很久没有见到他。

再一次见到他时，他怀里抱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婴儿。他没有看到我，他正一脸宠溺的和他的小女儿说着悄悄话。他的妻子在一侧，眉眼温柔的推着小推车。

我没有再去询问他的母亲的消息。我相信，上帝正在以另一种方式慰藉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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