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几个小时就是我的二八之年。
这让我感到惶恐。
几个月之前这种惶恐之感就已经十分强烈,这种惶恐让自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连在飞机上都会深受其扰,面对旅客会心生阵阵恍惚。俨然,这惶恐越来越有点恐惧的意思了。
远在几百里之外的母亲发来消息,简短的话语中间没有任何标点,母亲提醒我生日将至,让我买点好吃的给自己“意思意思”,我依旧没有告诉母亲自己已经辞职的消息,瞒着她说此刻还在飞机上,我骗她说等我落地回家就去给自己买点速冻水饺“意思意思”。
母亲是个典型的北方女人,记忆中只要有北方女人在的地方,不论大节日小节日,过生日还是嫁姑娘,都是要用饺子来招呼。母亲包饺子的技术一流,花边大馅,颜值逆天,可谓“一招鲜吃遍天”。回家的日子要吃饺子,离家的日子也要吃饺子,过生日过年要吃饺子,升学迁家也要吃饺子。
渐渐地,“饺子”就变成了家的代名词,渐渐地,一吃到饺子就会想家,就会想起母亲一个人在院子里剁馅儿、和面、擀皮儿的样子。
后来,吃面多过了吃饺子。
从小到大“面条”是自己最不喜欢吃的东西,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早上父亲赶早去上班,我和姐姐赶早去上学,一碗清水面加荷包蛋时常成为早餐标配。父亲不挑食,每次都能吃两大碗,姐姐也不挑食,每次能吃一大碗。
唯独我不喜欢吃面,每次只能吃一小碗。
每次吃完饭收拾碗筷,桌上却有三个空空的碗,母亲便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因为从小懂事,不爱吃面这件事我也一直没有表现出来。父亲家教严厉,姐姐和我从小就知道这样一个道理——喜欢和厌恶,都不要刻意表现出来。父亲说,这叫尊重,也叫自重。
长大求学之后远离家乡,也远离了父母,那时饺子依旧是我爱吃的东西,可是却不再那么讨厌面条了。饺子不一定能时常吃到,对于学生时代的我来说饺子也贵,一盘饺子往往要十几二十块钱,一碗面却仅仅三块五块,而且餐馆里的饺子不是猪肉韭菜馅就是猪肉白菜馅,而我我最爱吃的猪肉莲藕馅又往往是最贵的,囊中羞涩,不舍得买。
所以多数时候想吃饺子了,只能一个人点一盘猪肉白菜馅的,然后默默数着盘里的饺子一共有多少个,想着一定要慢点吃,小口吃,吃得慢,盘里的数量就能少的慢。可是不管吃得多慢,那些别人包的饺子吃着吃着就吃完了。
我是个吃饭很快的人,在飞机上吃工作餐的时候也吃得快,我知道自己这习惯是从小形成的。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严厉是严厉到我和姐姐都会害怕的地步,因为害怕,也就少了很多亲近,以至于每次吃饭都想着要快点吃完,然后赶紧离开那张与父亲同坐的桌子——没有父亲的时光就是年少的姐姐和我心情最畅快的时光。
那时候吃饺子,会吃得很快很快,大口大口,一口一个,吃着吃着,盘里的饺子却不会变少,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母亲一边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一边生气地说着“慢点吃”一边却不停往我的盘子里夹着饺子。
那时候我拼命想要逃离,而母亲却是拼命想要留住,留住更多团聚的时光,哪怕只是多吃几个饺子的时间。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父亲走了之后,每次回到家母亲依旧还会包饺子来招呼,我和姐姐都会吃得很慢很慢,即便已经吃得很饱再也吃不下了,只要母亲还给我们盘子里夹,我们就会一直装作很饿的样子坚持吃下去,直到母亲知道我们吃了太多了不能再吃了,她才停下那双充当饺子搬运工角色的筷子。而我也时常会幻想着,父亲还会一起坐在桌子对面,依旧板着那张严肃的脸。
饺子已不常吃,尤其是母亲包的饺子更是一年都吃不了几次。上大学之后,去家千里,只能寒暑假回家两次,母亲包饺子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工作了,因为工作的性质特殊,连过年都不能回家了,对于吃饺子,更多的就变成了一种记忆,变成了一种思念。而因为父亲去世之后母亲时常胰腺炎复发,对于油盐肉蛋奶更是很少触碰,慢慢的,母亲包的饺子也再也不是儿时的味道了。
后来,我就变成了一个喜欢吃面的人,一碗清汤面,加个荷包蛋。不飞航班的日子,面就成了早餐的标配。
二十四岁那年生日,我吃的面,二十五岁吃的是面,二十六岁吃的是面,去年吃的是面,而今年,我却突然又想吃饺子了。
人生真的很奇怪,你曾经喜欢的东西,有一天你会发现你不再喜欢,而你曾经一度厌恶的东西,却也会在某一天让你重新爱上它。
今年发生了事,欣喜、心痛、悲欢,这些看似单纯却又无比复杂的情感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轮番上演,一度让自己走进抑郁的边缘。那些故事,那些故人,此刻已无心回首,我开始试着又一次告诉自己,人生的意义不在于怀恋过去,更多的应该是继续向前。
而人生的另一个神秘之处就在于,当你身处其中之时,往往看得清清楚楚,却怎么都活得不明不白。
越来越来多的人觉得我变了,他们说曾经那个阳光少年已全然不再,从我的目光里已经很少看到对于生活的热情和对于未来的渴望,他们说我的身上开始散发着赤裸裸的黑暗和无尽的忧伤,他们说我的笑里面有了几分看穿红尘的味道。
他们说,他们不喜欢现在的我。
而我听到这些,竟然没有丝毫要去疑问或者反驳的意思,是黑是白,想着净随他去。
或许这就是时光的力量吧,三个月前,当那致命一击打到我的胸膛的时候,我萎靡不振,暗淡消沉,我日夜买醉,酒绿灯红。
三个月过去了,宿醉过无数寂寞之夜,也旅行走过千山万水看过无数陌路街头,今天我才真正明白——心魔还需心药除。
而这心药,就是时光。
时光让人欣喜,时光也让人感伤,我在时光里受伤,也在时光里疗伤。
时光变成了一张张火车票、飞机票、电影票,时光也变成了一张张静物照、风景照、人物照;时光变成了相机不断增长的快门数,时光也变成了嘴巴里哼出的一首首曾经陌生的歌。
再有几个小时就是二八之年,这样的时光往往让人变得异常脆弱,脆弱到经不起回首往事,脆弱到不敢想象未来,脆弱到想到儿时想到饺子便又会满眼泪光。
而这样的时光又让我变得无比坚强,似乎再也不怕生老病死,再也不惧生离死别,我开始真得相信因果,相信轮回,还有相信未来。
这样的夜晚,我要去吃一碗饺子,也要去吃一碗面。
要去吃猪肉莲藕馅的饺子,要去吃加荷包蛋的清水面。
这样的夜晚,我要找一首自己最爱的音乐,然后单曲循环。
这样的夜晚,我要去找一条寂静的路,然后走去又走来。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二八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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