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1948。
雨停后的夜。
无孔不入的湿冷,粘着浓浓路灯的昏黄。
木兰香混着零落曲调弥散。
指甲上新刷的艳红色刚刚凝固。
与她无干的舞台刚刚拉开序幕。
她不耐地划开盒里最后一根火柴,火星被湿气禁锢,将熄未熄,到底落败。
门吱呀一声地开。
外头腻人的歌喉就兜头泼得她怒火中烧。
她依旧两腿交叠倚靠窗边。
脚步声缓而轻地响起。
她抬起眼,玻璃窗上映出来人。
西装革履。身姿挺拔。
她将指间夹的烟塞回烟盒。
她微微扭过腰肢,右手搭着左臂,偏头。眼角、嘴角按部就班弯起魅人的笑。
来人疏离地伸出手,沉默地端详着她的眼睛。
她噙着笑与他对视几秒,而后将手搭在他的手心。
贰、
他真是奇怪。食指上有厚厚的茧子,该是大兵罢?
哪里会有这么文质彬彬的大兵?
他的眉眼凌厉,更不似富家公子。
她的眼角愈弯一分,噗嗤一声轻笑。终于打破僵持的局面。
她又捏着他的掌,挪近他一分。
若是凑近了瞧,可不难察觉,他的眼眶还稍稍发红,发白的嘴唇抿成一线。
若是凑近了听,他的呼吸更不平稳。
“先生是要和我比比,谁先动弹谁就输么?”
她又往前踏出一步,扬起手捋一捋鬓边散落的卷发。
“那我可甘拜下风咯。”
卅、
他将手从她虚虚捏着的指尖抽离。他的嘴唇终于蠕动起来,连带着吐出的话语也像枝叶乱颤般沙哑不清。
“叶……菱?”
她的目光轻飘飘落到他黯淡的眸子里。
她的指尖摩挲着光滑的臂。而后她垂下眼。
她浑身都像在被一只名叫烟瘾的小虫子扰得坐立不安,目光屡履要被搁在窗沿的烟牵扯过去。
“……先生,有火么?”
他不搭话。
像是被他的冷淡惹恼,她细细弯弯的眉蹙起来,眼眶到底也跟着红了。
倒不是想使出那副楚楚可怜的面孔,大抵因为前日她被正当红的舞女挤兑了一番,昨儿献唱又没收到赵老板送的花……或者是今晚连一口烟都还没嗦上的缘故,她才这样挠心挠肺地难受。
她终于又赌气似的抬眼,这回她可瞪大了眼睛。
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了。
肆、
1939。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这首诗讲的什么意思啊?”
“就是一个女子遭她夫君的厌弃……让你上国文课老打瞌睡。下一堂该测验了,还不快温书。”
“有你在,我怕甚么呐。”
她托着下巴偏头望他,尖尖的指头轻轻敲着两腮,一笑就露出两个白白的兔牙。
伍、
“夜上海的夜,琳琅的琳。”
她直勾勾盯着他,雾蒙蒙的一片,不知是什么横亘在他俩眼前。
他又开口了。
分明像是不深不浅地在她心上划开一道口子,血一丝一丝地渗出,不大疼,可染红了旗袍便格外骇人。
“我……回来了。”
她觉得眼底涩得要命,喉咙也像被血腥味呛得发紧。
他又扯开干裂的嘴唇。
这回血是从扯开的大口子里往外汩汩地冒了。
“我是景闰……我回来了。”
陆、
她大抵该是恨他的。
可面前是活生生的这样一个人,耳朵听见的还是真真切切她的名字。
她的心便顷刻化成一摊水一般。九年来练就的世故阴狠,只他一声唤,就都偃旗息鼓了。
“假的罢。”
她依旧扬着头,嘴角僵着一成不变的笑。像是要找出这个人假冒他的哪怕一处破绽。
柒、
是真的。
他炽热的体温是真的。他贴在她耳边的声声低吟也是真的。
她砰砰的心跳是真的。她使出全副力气拥他愈紧也是真的。
什么是假的呢?
他弃她而去不是假的。她沦落风尘不是假的。她由里到外都被世道磨得面目全非更不是假的。她以为九年足矣……足以抹去烙在她心上的模糊又深刻的他的轮廓却不是真的。
捌、
他走的时候,天还未亮全。
天色阴湿诡谲如昨。窗上涂着厚厚一层白霜。
闷得迷醉的人心慌。
她倚靠窗边歪立着,两腿交叠。一圈一圈的烟有气无力,自她半张的唇中弥散。
她竟鬼使神差地盼起来了。
等仗打完了。
等他回来了。
日子就能过得安生了。
玖、
1949。
雷雨震慑着沉寂的街。
玻璃映现模糊人脸。黑漆漆的不安宁里,有无名者瑟缩抽泣。
屋里不曾遗留他的任何蛛丝马迹。
她坐在床沿,曲起身子托着下巴。
留声机嘶啦乱鸣。
木兰香的尾调到底再也无人可嗅了。
她终于失了念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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