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紫陌草
01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面黄肌瘦,头发稀疏而泛黄,像一根不饱满的豆芽。
我羡慕村长的女儿,她那时16岁,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饱满鲜嫩,摇曳生姿,见过她的男人都忍不住多瞄几眼,期盼着梦里的她也能如此这般清晰、明艳。
“燕子,你回屋写作业去,别偷听我们扯闲话。”跟张阿姨聊天的妈妈突然对我说。
我喜欢一边写作业,一边听妈妈和阿姨们聊村里的各种趣事,嗯,现在应该叫八卦。
如果谁家生了六胎后还是生了一个女儿,她们会一边感叹命运弄人,一边庆幸自己生出了儿子;
如果谁家老公把老婆打了,老婆带着娘家人打回来,她们就会一边感叹要有一个靠得住的娘家,一边又说还是得有一个靠谱的老公。
那天,不一样,我听到的是六六的八卦。
六六就是村长的女儿。
倘若是别人的一般的花边新闻,我也不会那么强烈的想听,毕竟八卦嘛什么时候都能听到,只要这几个女人坐在一起,就能产生神奇的化学作用,个个变成了漂亮的演说家。
如果妈妈知道我记得她们聊过的每一个八卦,她一定不会尺度那么大。
只是,六六的事情,我总是格外留心的。
“你听说了吗?老德把六六关楼上了,不让出门。”张阿姨神秘的对我妈妈说。
“何解呢,不好好上学了?我可是听说她成绩一直不好,初中怕是毕不了业吧?”妈妈露出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
“成绩哦倒是其次,关键是交朋友了,隔壁村的伢子,24岁,不晓得什么时候搞到一块去了。”
“那怎么要得,六六才这么小,初中都没毕业,太早了点啰。”
“是的啊,那个伢子,叫小兵,长得倒是蛮好看,就是家里穷啰,老德家多有钱,会看上他家哦。”
“凭六六的样子,以后嫁人的话,什么样的找不到,至少要一个门当户对的啊,小兵家住的还是土砖房呢。家里兄弟三个,两个哥哥都没有结婚,家里什么时候才能盖上楼房喔。估计两边都不得同意。”
从他们絮絮叨叨中,我了解了一个事实,六六谈恋爱了,对象是隔壁村的小兵,而小兵家里很穷,比六六大8岁。
在当年还算淳朴的村民心目中,谈恋爱就是要结婚的,妈妈和阿姨已经为他们即将面临的困境而长吁短叹。
我能想象六六现在在她家宽阔明亮的二层小楼的房间里哭泣。
我自己在四处漏风的和小兵家一样的土砖房里写作业。
我的妈妈,当时也不过20多岁,围着一条沾满油渍的围裙,在灶台边转悠,给我和弟弟做饭,弟弟坐在门槛上玩泥巴。
那个时候,我没有住过楼房,不知道她的房间是什么样。只在上学路上经过她家的时候,看见过她家大厅,迎面的墙上供放着祖宗牌位,牌位上供放着香炉。牌位下方,挨着墙放着一张四方桌子。大厅的两侧整齐地排放着两排椅子,椅子是木头做的,和我家的一样,但是涂上了红色的油漆。
大厅的地面是清灰色水泥,光滑得返出光来,墙面抹上了白色涂料,使整个大厅显得很亮,不像我家,哪里都是土黄色,永远是暗沉沉的。
在这座外墙贴满白色瓷砖的小楼里,我现在能想象,在她的独立的房间里,有一个床,只属于她自己的床,上面铺着柔软的被褥和床单,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床叠好的粉色被子和枕头。床的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柜子,上面有一些零碎的东西或一个插满鲜花的花瓶。窗口底下,摆放着一张崭新的书桌,那是请村上最好的木匠做的,然后请最好的漆工,刷上一层淡淡的粉色的油漆。窗帘被拉到了窗口的两边,用布条绑住。窗帘是深粉色的,墙是淡粉色,俨然一个公主的住所。
还遗漏了什么,哦,也许,还有支在床上的粉色的蚊帐,还有能上锁的房门。
在我那个年纪,在我有限的认识里,我无法想象出它真实的全貌。
而六六在这样充满粉色梦幻的房间里哭泣。
第二天,我就听到了六六跳楼的消息。
为见到小兵,她从窗户跳了下去,她以为可以驾驭那个高度,但是却摔伤了一条腿。
村里早就有了各种议论,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见过她们在茶树林里搂搂抱抱,也有人说六六已经怀孕,才会这样不管不顾。
老德一家痛心疾首,为这样一个破败家门的女儿,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就这么一个女儿呢,老德媳妇自生下六六后,不管怎么努力,再无所出。
如今,六六腿摔伤了,会不会留下后遗症不得而知,但她还是执意要和小兵好,不然还有更过激的事情发生。
16岁的女娃想做一件事,是不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你可不许跟六六学啊,小小年纪不好好上学,只知道谈恋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妈妈那段时间天天这么跟我念叨。
不久,六六如愿住到了小兵家,学也不上了,过上了小两口的生活。她大概不喜欢住楼房吧,和小兵住到一起,她美着呢,天天兴高采烈地和其它新媳妇们一起,天天串门,或者打麻将。
“小兵可算是捡到宝了,讨到这么漂亮老婆。”村里小伙都很羡慕小兵。
“初中毕业,也没个一技之长,家里还那么穷,真是走狗屎运了。”也有人很嫉妒。
六六的幸福生活持续了很久,听妈妈说,她生了一个儿子,20对岁时,终于和小兵把结婚证领了。
02
高中暑假我回家,正好赶上小兵家新房落成,我和妈妈一起去给她们贺喜。
六六早已脱去了原来的稚嫩,和我看过的其他媳妇一样。时间真残忍,让美丽的女孩变成一个寻常的妇人,尽管她依然风姿绰约,比我漂亮,但她依然是一个妇人。
当时,在我的字典里,美人就不该迟暮,孩子就应该天真。
她熟练地给每个桌上菜,脸上挂着笑容,嘴上不断应和着来自大媳妇、老爷们的调侃。等菜都上齐了,她把做饭的小兵及公婆叫出来,找了一个桌坐下,也开始吃起来。男人们这个时候都爱喝点小酒,吹吹牛,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小兵已经成为了别人口中的老兵,时间在他脸上刻下岁月的痕迹。听妈妈说,他一年会出去几个月,打点零工,但总是舍不得离开家太久,对六六充满依恋。只见他目光总是时不时的望向六六,带着浅浅的笑,言语不多,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听。家里什么时候都是老婆说话算数。
“老兵没用咧,这么多年才把房子盖起来。”六六调侃着,语气中分明还带着几分骄傲。
“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以后把城伢子带好,也找个漂亮媳妇。”大伙起哄说。
城伢子是她们的儿子,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眉清目秀的样子,集中了父母的良好基因,将来一定是一个帅哥。
“燕子啊,上重点高中成绩怎么样?能考上大学吗?”一个大伯突然注意到我,话题突然扯到我身上。
“燕子这么大了呢,大姑娘了,越发标致了,快高考了吧,准备考什么大学啰?”
“这要是考上大学,学费好贵的吧。”
大伙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
太阳渐渐偏西,接近地平线了,天空中有几缕白云被镶上金边。大片的水稻被风吹起一阵阵浪,像一件金色的纱衣。稻穗因饱满而低沉,等待着人们收割。院子里鸡、鸭在自由的走来走去,非常地怡然自得。
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村里都没有出过大学生了,我的姑妈、两个叔叔倒是考上大学,走出农门了,不过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想想,我家基因还不错呢。
这些年来,已经在城市定居的姑妈、叔叔,每当过年带着孩子回老家的时候,我总要被他们展示的不一样的生活完虐一遍。堂弟们天生的白嫩的城市长相和名牌衣服总让我感觉自卑,而这种自卑让我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走出农门,像他们一样。
“我会努力考上大学的,不让大家失望的。”我尽量谦虚谨慎点,不让他们觉得我狂妄自大。
饭后,妈妈留下来打麻将,我则自己回家了。
很晚,她才回来,说着六六手气好,输了不少钱,然后洗洗睡觉了。
我回到楼上,我的独立的房间,哦,前几年,在我爸爸妈妈的努力下,我家也盖起了二层小楼,我终于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楼房,终于有一间自己的卧室。
我的床很大,上面铺着柔软的大红色被褥,上面铺着新买的凉席。窗口下有我学习用的书桌,书桌是原木色的,上面刷了一层清漆。很多个夜晚,我坐在这里做作业,背书,夜深了,外面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我还在学习,依稀能听到爸爸从楼下传过来的呼噜声。
那个时候,每当我累了的时候,就抬起头来,透过窗口望向远方,想象那远远的河的对岸也有一个和我一样深夜学习的人,我们互相鼓励,砥砺前行。
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却无心睡眠。
我来到阳台上,找了一个椅子坐下,背靠墙壁,仰望星空。
那个时候的星空可真美啊!密密麻麻的繁星铺满整个天空。天空湛清得像高倍显微镜的画面,哪怕最微小的星星,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在众多的星星中,你能看到哪颗正在移动,小时候最爱干的事就是用眼睛盯着它们,从天空的最左边一直走到最右边。我能根据星星的位置,想象出各种不同的动物,假设那是一个从来没有命名的星座。
四周都是黑的,散落的各家星星点点的灯光也渐渐都熄灭了。远处别人家屋后的树木在微风中轻轻的摇晃,变换成各种形状。横亘在我家和他家之间的田间,传来阵阵蛙鸣。铺天盖地的知了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鼓动着我的耳膜。
你知道,农村的夜,总是静谧而喧嚣的。
我的16岁,就在这样的夏日,这样的夜晚到来。
我抬头仰望星空,低头思索我的人生。
我已经读了足够多的书,见过足够多的人,听过足够多的故事,足够到能思索如何过一个有意义的人生。
我不想再在农忙的时候,冒着风雨收稻子、插秧苗,把自己弄成一个落汤鸡。
我不想和六六一样,早早地嫁做人妇,每天生活在家长里短、麻将声中。
我要走出这片狭小的农村,挣脱萦绕在农村女性的身上的束缚,去看一看世界另外的天空。
“十年后,我要过不一样的生活。”我暗暗对天空发誓。
03
2001年,我考上了大学。爸爸只给了我第一年的学费。
我不愿意回忆大学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不愿回忆每个夏天放暑假的时候,正是我最忙碌的时候,做家教、当收营员,为学费和生活费,不放过每一个挣钱的机会。我不愿回忆,当别人都在磕着瓜子、打着扑克肆意挥霍时间的时候,我在别人不屑的目光中,背诵英语单词。如此这般,大学四年,我只和同我一样需要打工挣钱才能撑起梦想的人做朋友,对于那些天生具有优越感的同学,我总是敬而远之。
因为,我知道,我们生而不同。
我不愿回忆是因为我无法想象,如果我不上大学,会是怎样?
妈妈曾经八卦过村里另一个女孩的故事,她特别聪明,可惜高考落榜,只能出去打工,在一个大型食品加工厂工作。她特别努力,最后终于当上了组长。家里都特别高兴,到处宣扬。
“她最多也就是当一个组长,学历摆在那呢。”妈妈惋惜地说。
也许,我会像她一样。
实际上,毕业后我离开家乡进了一个大型国企,成为业务骨干,职称是工程师和经济师。
我结婚了,买了人生中第一套房,第一辆车,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那些在大学里发生的还历历在目的不堪过往,真的成为过往。
再次听到六六的消息,是在一个午后。我和妈妈在小区推着儿子的婴儿车散步。小区环境优美,桃花都开了,杏花也开了,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花,都绽放着它们的美,空气里弥漫着阵阵清香,几个月的儿子在婴儿车里睡着了。
嗯,妈妈来给我带孩子,我们已经好几年没有在一起生活了。
“你还记得六六吗?她跟别人跑了。”妈妈说话的时候很平静,是那种经历过很多事之后的从容。
“当然记得啊,我还记得那天在她家贺喜,她穿了一身水红色的裙子,特别好看。她是不是嫌家里穷,跟有钱人跑了?”我理所当然地问道。
这些年,随着网络发展,人们的思想都活跃起来,村里已经留不住年轻的男男女女了。没上学的孩子都早早就出去打工,一年下来也能挣个好几万块钱。读书无用论一度盛行起来。四乡八里,有哪家要是做了生意发了财,必定被到处宣扬,为人们津津乐道,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羡慕嫉妒恨。只有那些最有远见的父母,才会坚持让孩子多读书,考大学。
20岁的女孩是万万看不上村里的穷伢子的,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心期盼嫁个有钱人。
听说,一起玩过的小玲跟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男人给她租了一套房子,一个月睡几次,除了送礼物,每个月另外给她三千块钱,她心理美着呢。
听说,隔壁小丽,做了陪酒小姐,穿着暴露、化着浓妆,抹着香奈儿,每个月给家里好几千块钱,家里美着呢。
金钱让村里多了许多的楼房,金钱也腐蚀着人心。
“那倒不是,那个男人就是个流子,哪来的钱。整天打牌,游手好闲,哪来的钱。”
“那六六怎么会看上他呢?”
“那个男人虽然没钱,但是长得帅啊。如果给他换上西装,戴上眼镜,那就是一个大学教授的模样。你看过黄磊演的徐志摩吗,他就是那个样子,生了一副好皮囊。再加上能言善道,在麻将馆里混的好着呢,很多堂客们都喜欢跟他打牌。”
“六六也喜欢打牌。”
“是啊,六六长得好看,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勾搭上了。”
“那老兵不晓得啊,老婆在外面乱搞,总不能当做什么事没有吧?”
“兵伢子这个怂货,刚开始还和六六吵架,后来看管不住了,干脆就不管了,只要六六每天回家就行。”
“他们原来多好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人啊,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兵伢子老实是老实,对堂客孩子那是好的没话说,六六这么多年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都没干过什么重活,做饭都没做过几顿,一直逍遥惯了。但是没钱啊,看到一起的堂客们个个穿金戴银,她也想要不。她就要兵伢子出去打工,不要老在家窝着,而兵伢子又是恋家的人,一年到头就出去干几个月,挣不了几个钱。说到底,六六的心野了。小时候不懂事,早早就嫁人,等大了却想要往外飞。”
“所以,她跟那个男人跑了,去打工了?”
“嗯啰,因为那个男人忽悠她说到外地能挣大钱。那个男人也是有老婆的,老婆还有病,还有两个孩子。真是造孽。”
六六以前没有选择让父母帮她设置生活,却也没有对自己选择的生活安之若素、甘之如饴。
也许她想她还可以像16岁那样永远地生猛下去。
“妈妈,我记得,有一次,你跟爸爸吵架,骂他没用,还回娘家了,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是不是也想离开家?”我突然想起这件事,那时候妈妈不是也想到过逃离吗?
“是啊,一吵架就顾不了那么多,你爸又穷又橫的,一气之下,我就回你外婆家了。但是回去之后吧,想到的还是你爸的好,不然当初我也不会大老远嫁你爸了。你外公外婆都是养路工人,我本来是打算接他们班的,谁知道遇到了你爸爸。再说,当时你和弟弟都小,没有我,谁带啊。”妈妈微笑地看着我说。
那是第一次,我听到妈妈说起初遇爸爸的故事,第一次意识到,妈妈也有她20岁少女时期,也有初为人妻人母的抉择。我只顾着自己长大,却没有发现妈妈头上泛起的白发。每个人都用他的容颜书写着自己的年华。
04
弟弟有了孩子,妈妈去帮忙照顾。我们只能通过视频聊天。
“这么多年过去了,六六回来了吗?”我问妈妈。
“怎么突然想起问她?”妈妈在视频那头笑的花枝乱颤,自从抱上孙子后,她的心情一直不错。
“我在写一篇小说,关于她的小说。”
“她回来了。她儿子考上了大学,报道之前去找了他妈妈。六六这些年一直在打工,流水作业那种,很辛苦,但是碍于面子,不敢回来。这次儿子去接,就借坡下驴,顺势回来了。回来后就在村里开了一家麻将馆,自己当老板娘,脾气比以前温顺多了,对兵伢子也好了。”
“她还那么漂亮吗?”
“当然啦,一打扮还是很漂亮呢。比以前黑了点,身材丰满了点,风骚的很呢。”
“好福气啊,跑了还能回来。”聊完这些,结束了关于她的谈话。
现在,我坐在书桌前,写下记忆中关于六六、关于我自己的点滴。
我抬头望向远方,视线被一座座高楼阻隔,一个个像火柴盒一样的房间里透出或明或暗的灯光。
夜不再黑暗,天空没有一颗星星。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我低头,看见左手戴着的手链,红色的绳子上绑着一颗小小的金苹果,这是老公送给我的36岁本命年礼物,他希望我今年平安。
这条手链是我唯一愿意戴着的首饰,如果算得上的话。
我不喜欢穿金戴银,我喜欢不施粉黛。
在路过了很多的风景,听过了很多的故事之后,我不羡慕别人的漂亮,别人的富有,我只愿意过简单的生活,偶尔回忆小时候的那片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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