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鱼王姓王,是我们当地钓鱼的大王!
一根竹竿,一根针窝成的鱼钩,俩者靠一根细细的尼龙线紧紧地连着,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钓鱼要用鱼饵,可谁也没见过鱼王的饵料,据说钓鱼的时候,他的饵料是放在嘴里的,每次挂饵料的时候,直接把钩放在嘴里,怎么钩一下子,等到鱼钩从嘴里取出来的时候,钩尖上挂着或是鱼虫或是饵料。
先不说钓鱼,光是这手挂饵料的本事,我都没见过第二个人会。
他人很好,脑袋顶上的头发快掉光了,据他说钓鱼太阳晒的,不爱说话,爱喝酒。
(2)
计划经济时代,工资都特别低,每家都好几个孩子,几乎没有闲钱吃鱼肉的,他钓的鱼就成了周围邻居打牙祭的最好方式,不管是谁,愿意付钱了,就看心情给点,没钱了,干脆做好鱼,一起喝点小酒,几杯下肚,他伴随着主人感激的目光,侃侃而谈。
喝多了酒,就爱吹牛,说到钓鱼,一点不含糊,说钓什么鱼,就是什么鱼,想钓多大的,就钓多大的,而且钓完了公鱼还能钓母鱼,可是没有人认为是吹牛,听这话的人基本也喝多了,正迷迷糊糊看着他。
据他自己说,咱厂子周围的河沟,只要他愿意,不出半月,就能把里面的鱼钓得干干净净。我不确定这算不算吹牛,反正听到这话的人都在微笑地点头,似乎都完全信服他的意思。他是我们这些孩子的鱼神!
那时候红白喜事都在家里请客的,大姐出嫁,三天回门,做席都需要鱼,爸爸提前一个月提着礼物就去求了鱼王。
这对他根本不叫事,哪个沟里有啥鱼,有多大的鱼,鱼王心里清清楚楚,只见他找到认为有鱼的地方,就会撒几个小小的好似“面团”一样的东西,每天都是那几个地方,每天都撒,长大了以后,我才知道这叫打窝子,哄着鱼群习惯在一个地方吃到饵料。我那时还小,没有上学,就后面紧紧跟着他,是给我家钓鱼,当然我认为我有资格的,习惯单独行动的鱼王这次倒没有赶我走的意思,只是命令我必须站在岸边,不许说话,给了我一个难得欣赏他钓鱼的机会。
到了办事的前一天,他扛着鱼竿,嘴里含着饵料,不管我,我提着水桶,步履蹒跚跟在后面,不到小半天功夫,七八条足有二斤重的大鲤鱼就钩进了水桶,看着满满一桶鱼,我兴高采烈地等爸爸骑自行车带着我回家,还带着强烈的收获感,自豪感,我都忘了鱼王再去哪里钓鱼了。
帮忙打理的邻居听说我也去钓鱼了,摸着我头,都夸我懂事,这让我很受用,心里有点小小的骄傲,似乎这么多鱼都是我钓的一样。
吃席的人约定俗成,都要给5块10块的份子钱,但是鱼王的那份是万万不敢要的,不给他钱就不错了,等到红烧大鲤鱼上桌,所有人都要共同敬他一杯,感谢他的帮助,然后每个人都由衷地赞叹几句他神话般的钓技。每一家的各种酒席绝对是离不开他的,虽然是普普通通的工人,常常是厂领导的座上客,俨然风云人物。
(3)
时代在变化,天有不测风云,一时的风光无限,却被改革的洪流无情的湮灭,鱼王成了全厂下岗的第一人,理由就是爱钓鱼,不务正业。失去铁饭碗这个局面当时谁都没有经历过,没了微薄的工资,更没了作为工人阶级的光荣身份,生在俩代工人家庭,已经退休的父亲把鱼王骂的畅快淋漓,房子里还有几次耿直的老人摔东西的声音,周围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没人敢进门劝劝发飙的老人。他们遗憾以后没鱼吃?还是迷茫自己的工人身份还能保持多久?是不是下次挨骂的就是自己?
家里待不下,鱼王就躲在河边上,本来木讷现在更加木讷寡言,满脸愁容,敲破头也没明白,怎么就下岗了,前几天还在一起喝酒呢,现在却没了工作。想钓个鱼解解闷,也不能,不幸的是,他钟爱的鱼竿在他下岗那天就被老父亲折成三段。
闷气总要结束,生计还要继续。鱼王被迫改骑三轮车拉几个水桶,每天早上钓鱼,然后回厂子里卖,虽然坐在三轮车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毕竟厂里受过他恩惠的人很多,谁家孩子老人过生日,还是挤出点钱买鱼,找他喝酒就不好意思了,人家毕竟要讨生活,唯一的难过,老人还是无法接受,忍不住脾气会骂他俩句,弄的买鱼的人也尴尬。
赌气之下,鱼王把三轮鱼车骑到了厂长外面,由于他不会做生意,差不多就卖,买鱼的顾客反而逐渐变多,拿回家的钞票也多,倒是成了好事情。
能把爱好变成挣钱的方式,鱼王又自得其乐,感觉不错。他不知道,一场巨大的危机已经潜伏了好久,就要爆发。
随着下岗的职工越来越多,都能见证他钓鱼又挣钱又自在。麻烦在于没有人拥有他钓鱼的神技,但是,他们会电鱼。天麻麻亮,鱼王去打好窝子的沟边钓鱼,只见河里早有两个年轻人将两根电线伸进水里,仅仅几分钟,水面上白花花的浮起来大大小小的鱼,几乎铺满了整个水面,那俩个年轻人极快的速度把鱼装进大口袋,扬长而去。看的鱼王目瞪口呆,差点把含在嘴巴里的鱼饵料吞下去,这是扑鱼?断子绝孙啊!这几条沟渠不出几天,鱼就电死完了!巨大的危机感冲满了他的整个身体。
变革引发的巨大生存压力,让很多人迷失,上有老,下有小,为了碗里多几口米,无产阶级劳动者们发挥了最大的智慧,这也让鱼王迷惑,他引以为荣的神技其实根本不值一提,别人原来只是没做而已,他的鱼竿又要被折断了。
鱼王郁闷了好几天,好多的老顾客也没料到堂堂的鱼王竟然供不上鱼了,为了钓到鱼,他只能去更远的河道,可是有更多的人加入电鱼的行列,虽然心里痛骂这种残忍的方法,仍然没有鱼再到他的水桶里,挨了老父亲不少臭骂,老人认为他又偷懒了。
我上学的路上,经常看到鱼王垂头丧气地坐在路边,黑发里夹杂着很多白发,满脸都是拉拉杂杂的胡子,鱼竿懒懒地放在三轮车上。
没了鱼的河沟渐渐死寂,我也出门求学。
(4)
几年后,回来探家,却在厂区的商店里碰见了鱼王,一身牛仔工装,脑袋上没剩下几根头发却梳的整整齐齐,刚刮完胡子脸上的青皮清晰可见。
“王叔。”我恭敬地叫了一声。
“哦,是你啊,放假回来了?没事到王叔池子上吃鱼去。”鱼王说完这句话,提着两瓶白酒走了。
后来家里人告诉我他的情况,自从河道了没了鱼,有好事之人就把这些河道一截一截隔断,改成鱼塘,不知不觉形成了规模,有个鱼塘老板看他老在河边发呆,干脆让他帮忙养鱼,一个神一样的钓鱼王变成养鱼工人,本来挺搞笑的,偶然的机会,鱼王又一次发挥他钓鱼的专业。
原来是有的鱼塘里投放的鱼苗不少,可是鱼的尾数和产量却始终不对,很多人找不到原因,鱼王这下看出端倪。他夸下海口,只要让他钓几天鱼,就能让产量上来。
“你胡咧咧啥?”鱼老板气不打一处来,“你信不信我现在开除你。”
“老……老板,这池子里有黑狗子鱼,专门吃鱼苗的,你看那边芦苇老是微微荡,底下有大鱼。”鱼王听说要被开除,吓得有点结巴,赶紧解释,以前装神弄鬼的小伎俩哪还敢用。
当老板的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吧,静观鱼王表演,没想到却大吃一惊,先别说钓的那么多狗鱼,嘴里钩饵料的绝活就让他见世面了。
鱼王一钓成名,有认识他的人,把他钓鱼的技术跨上了天,吹的人都说见过他钓过多大多大的,数量多少的鱼。
我其实知道,他钓鱼根本就不让人跟着,要不是怕被开除,鱼老板绝对见不到他挂饵料。我也特别想再欣赏他钓一次鱼的。
一来二去,别的鱼池的人也请去他钓鱼,当然人家付钱给他的,鱼王成了鱼塘地区的香饽饽,由于他对鱼的习性了如指掌,鱼老板把他提成工头,相对自由些,最重要的是可以随时钓鱼。
拿回家的鱼多了,工资也高了,以前是工人,现在是工头了,也算又回到当时在厂里的状态了,可是他还不能让他的老爹满意,每次回家总是骂他,出于对铁饭碗的执着。
木讷的鱼王索性很少回家,大部分时间都在鱼池住,在那里,他享受众星捧月的待遇,每天晚上,都有人请喝酒。没了父亲这尊雷神,他总是喝得酩酊大醉。
(5)
不久,我离开了厂区,听父亲闲聊说他死了,大概是他喝多了,跟谁打赌钓鱼,不慎滑倒,陷进鱼塘的淤泥里,一起喝酒的工友也多了,根本不知道,等找到的时候,人早就不在了。
一代传奇鱼王终于死在了钓鱼上。
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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