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歌

作者: 饼干塔 | 来源:发表于2018-08-27 17:37 被阅读150次

城破的那天,城门口刮着大风,黑漆漆的天,黄蒙蒙的地,飞沙走石,将士们都眯着眼睛,猫着腰前进。只有他一个人,把那柄鲜血淋漓的剑深深地插在土里,半跪在地上紧紧地握着剑柄,死死盯着城门上的那面旗,待领头的军队攻下城,看到城门改旗易帜,才如释重负一般身子一动,就哇地呕出一口黑血,重重地摊在地上。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多年以前穿着蓝色襦裙的她坐在白色的宫墙上晃着腿吃一串糖葫芦,垂眸看到他时露出甜甜的笑,突然狂风大作,再次睁开眼睛却是那截残破的宫墙,他还像那时一样受了伤,躺在轿子里动弹不得,风吹起轿帘,她站在那里眼神坚决,金簪抵在苍白的脖颈上有鲜红的血丝渗出,小小的身材只身直面那些穿着盔甲的男人,对那个眼神中带着恨意和心疼的男人说:“想让我嫁给你,就放他活着离开!”他张嘴,想高呼不要,却像那时一样没有发出声音,突然他发现自己的手能动了,于是他拼命撑起身,想这次即便是爬出去也要阻止她,却身下一空直直地坠下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已在帐中。身上多处伤疤撕扯着的剧痛提醒他这不是梦,他等不及,伸手在空中胡乱地抓,抓到一个杯子就使劲摔烂在地。正在点灯的小侍女一回头,看到他这样形容枯槁又心急如焚的模样吓得惊呼,帐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不多时,副将王选就跪在了他的塌前。

他头发凌乱嘴唇干裂,满面枯槁之色却难掩剑眉星目中的期待,声音沙哑但不失坚定:“王选,点十万精兵,孤要攻下皇城。”

副将王选此时亦是满面憔悴,他负手皱眉,不改跪姿:“王上,将士们千里行军实在疲惫,攻下皇城只是时日问题,现今最佳方案乃是原地修整,待我军精神恢复再进攻不迟啊――”他话音未落,塌上之人便眉头一皱,身形微微一动从唇边渗出鲜血。吓得他急呼军医,又言带哽咽:“王上身体已然强弩之末,近日频繁应战本就大耗元气,再强攻皇城,属下只怕即便是成功了,王上的龙体也坐不得几日皇位啊!”说着眼中便溢出泪来。

塌上人却轻笑起来:“你跟随我多年,又怎会不知,我执意攻城,难道就是为了那个皇位?”王选闻言,更是涕泪纵横:“属下知道王上放不下齐皇妃,多年的苦心孤诣也都是为了今日破城与她一会,但王上也要注意身体,若皇妃知道您为她如此糟践自己的身体,她又如何能安心?”

纵然他神色坚定语调肃然,在听到“皇妃”一词却还是瞬间红了眼眶,强压下喉间的甜腥,他第一次以不容否认的语气:“我不管她是谁的皇妃,在我眼里,她只是沈清河。”复又语调凄凉地叹口气:“王选,我不是等不及去见清河,这许多年都忍了,又可曾在乎这一瞬?只是你也知道我的身体还不知能挨多久,自齐王逝世外戚掌权,那谢家长女本就性格孤傲,如今又贵为太后,自然少不了要给清河苦头吃。我越早攻城,她便能少吃点苦头,我也就少一点后顾之忧。”他又强忍着身上的痛意起身披甲:“至于这帝位,若救回清河,本王不要也罢。”

王选看着自己的主子,多日的征战早已让他疲惫不堪,但神色之间却不失当年风采,想以质子的身份回宫的王上,那时年幼无势,却一步步扳倒王妃和当时的世子,最后登上王位一统国境,又厉兵秣马一统十军,年纪轻轻便平定各方叛乱,又率军直捣长龙,一举占据了齐的十九州,直逼齐十六朝的都城。人人都道他是野心大实力强,只有跟在他身边多年的他知道,他这么做都是为了那一个人,那个让他摆脱质子身份安全回国,许下执手承诺的人,当时齐恭亲王的独女,现今先齐宣王的遗孀妃子,沈清河。

东夏的四王子秦澜是东夏王最宠爱的云妃所生,云妃乃齐人,善歌舞,生下小王子不久就病逝,王妃重金求人卜卦,算出这四王子有王者之相,担心儿子的王位被威胁,就早早地打发小王子去齐地当质子,当时小王子年仅四岁,早早就丧母,在东夏的王宫里就受尽欺辱,来到素来骄横的齐人之地便更是人人可践踏。而当时的沈清河,是齐国皇帝的同胞弟弟恭亲王嫡生的女儿,又因王妃生子难产,这嫡女就成了独女。自小性格骄纵蛮横异常,却被亲王宠的肆无忌惮,加之亲王是皇上唯一的胞弟,兄弟关系和睦,小郡主在宫里便是横着走也没人敢置喙。直到有一日,小郡主为了躲避师父的检查,偷偷躲到了历代关押质子的晋阳宫。那时宫里种着竹子,潮湿又炎热的地方很容易招来蛇,小郡主一来就碰上了,而且这蛇还肆无忌惮地缠在她脚腕上越来越紧,从小娇宠的小郡主哪里见过这场面,吓得哭都不敢哭,哆哆嗦嗦地闭上眼睛,直到脚腕一松,身边白衣胜雪的少年持着一根竹节负手挡在她身前,对面是那条肿了脑袋落荒而逃的蛇。直到那人丢掉手里的竹节扶她起身,沈清河才慢慢回过神。她从未见过有人着白衣那么好看,这人的风姿甚至超过她眼中大齐最好看的人——当今太子沈裕。即便一身素衣,他姿容胜雪也绝对盖过身着金线绣衣的世家子弟。那年她六岁,他七岁。

自从见过那惊为天人的少年,小郡主连平日最爱去的太子的东宫都不去了,一进宫都顾不上去给皇帝伯伯请安就直奔晋阳宫,哪怕是看着秦澜读书写字都变得很有意义,后来直缠得他开始与她说话,脸上有了笑意,就更是走都不愿走,直想住在晋阳宫。开始时,皇帝和恭亲王只当她是小孩子缺少玩伴,便由着这倔强的小郡主。直到后来她及了笄,身量渐长,出落得越发水灵,求亲的大臣也排上了号,这小郡主还是一睁眼就往晋阳宫跑,这下周围人才瞧出不对劲。皇帝本就有把侄女许给儿子做太子妃的意愿,看到齐郡主和东夏质子走得这么近,一急就降了旨,赐婚沈清河与太子沈裕。

初得到旨意,沈清河自是不愿意,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的老王爷没法,婚事一推再推。直到最后老王爷病逝,失去了依仗,太子又到了娶亲的年纪,这婚事才被提上日程。

成亲前一夜,本是被禁在王府的沈清河偷偷溜到晋阳宫,看到窗前红着眼眶握着拳的秦澜,两人商量好了逃跑的事宜,又在盈盈翠竹下拜了天地,天还没亮就坐着轿子出了皇城。两人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被发现,守城的护卫射来一箭,她来不及躲避,睁开眼却发现他护在身前,肩上的白衣红了大片。她觉得眼前的水雾朦胧,她紧紧抱着他,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在这样飞快地流逝,在护卫射来第二箭时,太子骑着马用剑挡了下来。

她知道两人跑不掉,她求太子,这个平日疼爱她的表哥此时却一脸的油盐不进,他还说,刺客是东夏王族派来的,她跟着他,两个人都活不了。她第一次跪下来求他,他一脸痛心又阴郁,她说,她愿意嫁,只要齐的人能让他活着离开,只要齐保他平安一世。最后,漫天的乌云,雷声落下时,她看到太子咬着牙点头。

载着秦澜的马车最后缓缓地沿着山路离开了,随行的宫医为沉睡着的他包扎了伤口,跟随着他来做质子的王选陪着他回东夏。那天山路很泥泞,雨点劈里啪啦地打下了盖住她满脸的泪水,她透过厚厚的水帘看到翠竹掩映之间的他,手执长笛,笑得一脸淡然。

这是多久没梦到他了?此时的齐皇妃倚在回廊上看着水帘,泥土的香味,翠竹的清新又让她想起多年前的往事。自她的表兄皇帝病逝,她的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谢氏还是视她为眼中钉,变了法子地折磨她。她那样高傲的性子也不反抗,她知道,她欠沈裕的,那年她穿着鲜红的嫁衣站在梁上,脑袋还没碰到白绫就收到旨意,还未嫁就被贬到冷宫。他多了解这个妹妹,知道她宁死不肯负秦澜,便在她死之前给她另一条路。所以多年来,不管谢氏和别的什么女人怎样凌辱,她都咬着牙受着,不让他费心。

雨停了,贴身侍女走过来,递上一件披风:“娘娘身子弱,不能受寒。”她还没来得及披上,就听到太监来传话,太后请娘娘来看看皇上。

说到这小皇帝,就不得不叹表哥的命运,年纪轻轻,继承大统不久就驾崩,留下的就只有这个八岁的小儿子,亏得谢氏树大根深,她虽不问朝政,却也知道谢氏扶植小皇帝登基是何其凶险,她不喜欢谢氏,但第一眼看到这孩子就想起小时候的表哥,继而又想起小时候的他……

所以只要以这孩子为借口,就算是谢氏为了凌辱她设下的陷阱,她也会奋不顾身地往里跳。

今日宫里似乎异常安静,她一路上都没碰上几个人,偶尔碰上也是神色匆匆。她久居冷宫,本就与世隔绝,所以也没大在意,直到她踏进门,冷不防一把刀架在脖子上。抬头顺着手臂看,却是那头发凌乱状如泼妇的谢氏,她淡淡地开口:“你又耍什么把戏?”谢氏没回答,殿下却有个清清亮亮的声音唤了一声:“清河。”她顺着声音看过去,泪珠瞬间就滑下来。

这一声,穿过时光,与晋阳宫初见重合,与翠竹间的身影重合,与身前温暖的怀抱重合,与多年来的梦境重合,最后落在那个身着铠甲的人身上。他眉目间满是疲惫,神色却不变,如初见般,着甲胄就更是英气十足,惊为天人。

她终于时隔多年再次笑起来,果然,他好好地活着,他建功立业凯旋而来。

不,不算凯旋。谢氏突然伸手把她扯到身前:“你们再动,我就杀了她。”

隔了那么远,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他眼中的怒火与担忧。

谢氏看不到,她还在自顾自说着:“你这个妖女,皇上活着的时候就对你不一般,皇上死了你还找来你的情郎夺他的天下,我今日便为国除了你!”说着手上的力道更加重了一分,沈清河感觉自己脖子一凉,有液体顺着刀刃渗出来。

秦澜的眼底好像被撕开了个口子,那么重的悲色溢出来,他沙哑地喊:“你住手,放了她!要杀要剐冲我来!”

谢氏看着他近乎疯狂的样子,竟突然笑出声:“这妖精有什么本事?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被她迷的神魂颠倒!就连皇上临终时的最后一句话都是照顾好她!”说着眼里突然出现一抹狠厉:“好!你不是要替她死吗?那你现在若自刎在我面前,我就放了她。”

沈清河看着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平时只当谢氏是个跋扈疯狂的女人,没想到她如此恶毒。她又看着殿内的他,他失魂落魄的担忧表情深深地刺到她心底,她拼命摇头,哭着喊着不要,他还是抽出了腰间的佩剑举到空中,寒光映在她脸上分外凌厉。

她听到他深深的沉沉的一句,对着谢氏,带着怀恋带着恨意,咬牙切齿地挤出来:“你若是食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又转眼看着她,满脸的温柔:“不要为我难过,好好活着!”

他还没来得及使劲,殿前的人就一阵惊呼,他顺着别人的目光看过去,眼前的一切刺痛了他的双眼。

此时谢氏手中的刀子已经深深刺在沈清河身上,猩红的血顺着刀刃流在谢氏手上,此时那女人一脸惊愕地看着手中的刀,身子微微地颤抖着。

刀光映在她的脸上,她苍白的唇绽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在倒下的前一秒他听到她低低的声音:“我永远……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齐皇妃死的那一天,齐宫城破,东夏新主杀红了眼,传闻宫中血流成河,最后有人看见东夏不可一世的战神领主,跪在地上抱着一个娇小的女子哀嚎,撕心裂肺。

三年后,东夏晋阳宫。

两个身着绿色襦裙的宫女提着木桶在竹林间行走,年龄稍大一点的步履匆匆,年龄小些的看什么都好奇,东张西望的。却不慎一下子讲手中的水桶磕在竹子上,满满的水哗一下少了一半。

小姑娘看到这场面登时傻了眼,撇了撇嘴就要哭,急得大些的宫女慌忙过来捂上她的嘴:“绿竹,你忘了这是什么地方?敢在这里哭,不要命了?”小姑娘愣愣地看着她,眼里打转了半天的泪花又憋了回去,她乖乖地抿着嘴提起地上的桶。

许是不甘心,此次小姑娘跟在后面低低地问起来:“霜姐姐,先王打天下那么辛苦,为何放着龙椅不坐,跑到这冷宫里来一个人住呢?”

被唤作霜姐姐的人身形一颤:“绿竹,在家的时候我是怎么教你的?不该问的别问才能保住脑袋!先王住在这里,还不让任何人进出,若被他听到你说这些,今天你我都要命丧于此了!”此时林中又适时地刮来一阵寒风,两个宫女都打了个寒噤,不觉加快了脚步。

此时,竹林深处,被唤作先王的男子却对外面发生的事浑然不知。他聚精会神地,就像三年来的每个日日夜夜一样,手指轻抚着面前的一块木板,眼神中有浓的化不开的温柔,一遍遍地打量着上书的“爱妻沈清河”五个字,然后就像平日里一样叹口气,开始同身后坟茔里沉睡着的爱妻喃喃细语。

清河,你走了不知有多久,我已经不常做梦,更不常在梦中见到你了。近日我咯血愈加频繁,但我很高兴,你知道吗,我能感觉到,我快要去见你了。你在那边一切可好?若你听得到,我想告诉你,与我而言,你......你从来就不是累赘。

他身形一颤,喉间的一股甜腥就涌出来,殷红的液体顺着“爱妻”二字的一撇一捺缓缓流下,他睫毛颤动了好久,终于停下来,林间风停了,唯余沉重的呼吸声,低沉的嗓音穿过时光,跨越生死而来:“你我来世再见”。

呼吸声也停了,苍白的手臂垂在墓碑下,林间寂寂。时光的裂隙里,朦胧的翠竹掩映中是两个年轻的身影,手执香烛一本正经地拜着,口中喃喃自语:

惟愿生生世世为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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