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
老张只感觉到麻木。他瘫靠着一棵树,仰着头艰难地呼吸。
太阳落山前他还能感受到腹部传来撕裂的疼痛,而现在,月已挂树梢,他抬手摸索了一下,触到腹部流出的黏稠的液体,没有其他的知觉。任凭生命一点点流逝,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老张是一名猎人。在这山中生活了四十余年。作为一名资历深厚的老猎人,他熟知山中的地形,了解各种动物的生活习性,对突发的危险状况也有一定的准备。山中居民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山林有三王,一猪,二熊,三老虎。"每次出门前,他都会准备紧急的医疗包以防出现危险。
这么多年,老张打猎时一直较为谨慎,极少受到大型野兽的袭击。可是今天,幸运之神仿佛不再眷顾他了,他碰上了一只孤猪。要是以往,见着猪群,他还可以全身而退。可这孤猪是只大型公猪,没有自己的种群和领地,性格极为暴躁和凶猛。见着老张跟吞了火药似的,卯足了劲儿就直拱向老张。老张瞅见它白森森的大獠牙,慌了手脚,转头就拼命地跑。老张两条腿自是跑不过它,它身上的泥浆、碎石沙土裹成的天然铠甲又难以打穿。最终,老张被扑倒在泥地上。在一番搏斗之后,老张感到腹部被撕裂的剧痛。他举枪用尽全力砸向野猪的脑袋,并对着它开了几枪。野猪眼睛中了铁砂弹,哀嚎几声跑开了。
老张喘着粗气,一摸腰间,才发现医疗包不幸丢失了。他看着自己腹部十几公分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撕下衣料却怎么都无法止住。他摁住腹部,忍着剧痛,用猎枪支撑着自己艰难地移动。他希望能看到其他人,虽然他鲜少向别人求助。他一直往归家的方向挪动,却见不着一个人影。直到他筋疲力尽,靠着树,听着旁边的溪流清脆的声响,看着光线一点点黯淡,月亮缓缓升起。
所有感觉在变弱。前方的树林变得模糊起来,黑漆漆一片。溪流发出的声响也微弱起来,仿佛来自天边。老张眯着涣散的眼,望着月亮,心中无比苦涩:今日怕是不能活着回去啦。
面临逼近的死神,人们总会想些什么,回忆些什么,所以才会有那么多遗憾。但是老张回想起自己这四十多个年头,竟没有什么令他牵挂的。他少年时期,父母就死于野兽之口。人们都说他是汉奸的后代,没有人同情他。一开始他会不解为何人们总是排挤他,嘲笑他,日子一长,他也就明白了。他凭着父母教他的打猎技巧,自己打猎养活自己。他明白他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出生,但他的内心日益强大,能够承受风雨。四十多年,他无妻无子,也没什么朋友,难免生活寂寞。后来也渐渐看开了。他一个人这些年过得不也挺好的嘛。
可是,他就是有一些难过。就这么轻易死了,也许没人会知道,没人会在意。他不牵挂什么,有没有失去什么。他只身一人,光溜溜的来,赤裸裸的走。他……
唉,他连叹息都发得艰难。他究竟在难过什么,他有什么舍不得的?
他垂下头,动了动唇,才发现嘴唇很干。他下意识地往溪边看去,下一秒,他呆住了。
长生歌皎洁的月光映在溪面上,波光粼粼,似是月亮在水中浮动。一只鹿在溪边正曲着脖子舔舐溪水,它胸前的白毛被溪面映照得发亮,身上的斑点似乎也要发光,头上还未完全成长的鹿角隐在背后一片漆黑的树林中,如新生的树杈一般。它全身都散发着朦胧的柔和的银光,好似误入凡间的精灵,梦幻得不真切。
若在平时,老张一定会无比兴奋——那是一只梅花鹿,在山林中十分罕见。它全身都是宝,极富价值,而且还是只幼鹿,很容易猎杀——这是一名合格猎人应有的想法。但这次不一样,老张眨眨眼睛,以为出现了幻觉,怕是死前的回光返照。然而并不是,那只鹿真实存在,正在溪边饮水。月光下,溪流边,林木为背景,这一幕竟是难以言说的美。这是老天给我的最后的礼物吗?老张想。
老张挪了挪身子,想在死前继续观赏他生命中最后的赠礼。可幼鹿听到了声响,它耳朵动了动,飞快地跑开了。老张叹息一声,喉咙干得难受。他奋力往溪边挪动,一点一点,最终瘫倒在溪边的湿地上。面朝夜空,老张喘着粗气,溪水离他如此的近,他却难以企及。喝不喝水,只是死亡早晚的问题,他想,可他并不想那么早离世。
这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只幼鹿竟跑了回来。它在老张的周围绕了一圈,前进又后退。最后它靠近老张苍白的脸,舔了舔他的脸颊。老张双眼直直地望进它涉世未深、纯洁无害的明亮、清澈的双眸中,忽然就想落泪。他的双眼却干涸得流不出什么。他动了动唇,却也说不出什么话。
幼鹿蹭了蹭他的脸颊,又跑开,叼着叶子到溪边舀起点点溪水。喂老张。这样来回了几趟,老张抿了抿嘴唇,润了润喉咙,他抬手抚摸幼鹿的脑袋,说:"谢谢你……"幼鹿不知听懂了没,睁着清澈的双眼,蹭了蹭他不算温热的掌心。
老张一个人生活了近三十年,从未有一刻如此接近死亡,也从未有一刻如此接近温暖。
月亮嵌在夜空中,映照着这一刻温情。
几年后的一个夏天,老张背着猎枪,踩过山路。他的伤势早已愈合。老张十分感谢那天救他的老太太,唔,还有那只幼鹿。人们都说,能在遭受野猪攻击之后还活着,简直就是奇迹。当然,还有不少人挖苦、嘲讽老张,老太太却对他没有什么成见,所以他很感激。
至于那只幼鹿——老张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它了。他很想再见见它,这仿佛是一种执念,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想着想着,他忽然停了下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草丛中,是一头成年的母梅花鹿——它并没有鹿角。母鹿正低头啃食青草。猎人的本性使他放轻手脚,放低身子,举起猎枪,明明已经瞄准了,并且一枪毙命,但他犹豫着,手指压在扳机,迟迟没扣动。
老张想起那日救他的幼鹿,它温顺单纯的眉眼,想起它舔他脸颊的温热,蹭他手心的乖巧模样。他垂下眼睑迟疑着。但他敢肯定,眼前的母鹿并不是它。他也想起他父亲教他的那句话:"做猎人,就是要果断。"那个雷厉风行的男人在他心中的形象是那样高大,哪怕别人说他是汉奸,也没动摇他对父亲的尊重。
老张动了动喉结,再次瞄准母鹿。如果他杀了它,他有一段时间可以不用出门了。念及此,他下定了决心。"砰,砰"两声,母鹿挣扎了几下,不出意料地倒下了。老张收起猎枪,拨开灌木,走近它。
这时旁边传来一阵哀鸣,老张闻声扭头一看——哪怕几年过去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它。当年的幼鹿已经长大了。它的鹿角已经长成树杈应有的模样,胸前依旧是雪白的毛,白色的斑点点缀在一片棕黄色之中,衬得它更加俊秀。老张有些激动。可当他望进它的双眼——那双曾经清澈单纯的双眸此时充满了愤怒、仇恨、哀痛以及不敢置信。
老张意识到了什么。他伸了伸手,想要触摸它,可它只咬着牙,冲前方的母鹿哀鸣几声。倒在血泊中的母鹿直起脖子,抽搐着,看着它,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哀鸣声,像是呜咽。老张一下子不知所措,心里也难受。直到它被同伴拽走,留给他一个刀子般锋利的眼神后,他还呆站在那,心里很不是滋味。良久,他才扛起死去的母鹿,走向回家的山路。
他走到老太太家中,把鹿搁在灶边。自从老太太救了他之后,他就卖了自己那点家产,搬过来照顾老太太和她年幼的孙子。老太太看到这只鹿,放下手中的活,惊讶地说:"哟,老张,这是梅花鹿哇?哟哟哟,老张,以后咱这鹿得少杀啊,赶明儿就要灭种了。"老张心里正愁闷,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午饭时,老张吃着鹿肉味同嚼蜡,一言不发。老太太和她的小孙子眼对眼,都没说话。
晚上,老张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想起当年父母死时自己是那样无助,又想起今天那梅花鹿的眼神,他的心如遭针扎。是他,亲手杀了他救命恩人的亲人,也是他,亲手毁了它对他的信任。夜深了,老张辗转难眠。
老张最终没有去卖鹿皮。他害怕,他在谴责自己。
几个月后,老张出门不再带着猎枪和医疗包,而是带着斧头与背篓。他从一名猎人变成了樵夫。老太太知道他心里有事儿,也没说破,她只说:"好好好,砍柴也挺好。"
老张砍了几年柴,再没遇见过一只梅花鹿。他知道,近年来梅花鹿因被屠杀而越来越少,当年救他的那只鹿可能早就离开人世。可他还想见见它,他总觉得还能见着它。
这年11月,山里已经下起了大雪。家家都在为过冬做准备,老张也要屯柴过冬。地上的雪足以没过老张的整只脚,他行走有些费力。他今年快六十了,身体大不如从前,没走多久便扶着树喘气儿,呼出口口热气凝结成白雾。
他抬眼,看到前面有人——那人一身黑色貂皮大衣,在一片白茫茫中分外显眼。老张认出他是村口老王。此时他正背对着自己,靠着树背,掩在灌木丛后,将猎枪举在肩上,歪着头凑近猎枪,俨然一副打猎的样子。老张下意识地动了动他曾一度用来扣动扳机的食指,才发现自己握的是斧头。他垂了眼眸,正准备离开,又瞥一眼老王的方向,心中一惊——那有一只梅花鹿。
老张骤然心跳加速。一个疯狂的念头出现他的脑海中,他鬼使神差地放下背篓与斧头,放慢脚步,走近老王。
"嗒"的一声脆响,是雪地中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老张惊魂未定。他抬眼一看,只见老王没什么反应,倒是他紧盯着的梅花鹿的耳朵翕动,它往老张的方向看来。
只一眼,老张就认定了是它。哪怕它的鹿角多了绒毛,身上的毛大多变为栗棕色,白色的斑点变淡,胸前的白毛背覆盖,他还是认出了它。因为它的眼眸是那样纯净,仿佛映出他与它那温暖的夜晚。
下一秒,只听"砰"的一声响,与此同时,老张扑倒了老王。受惊的鹿群一下子跑开了。
铁砂弹打在了树干上。雪块从树枝上"唰啦啦"地坠到老张身上。
老张觉得世界一下子静止了。寒风凛冽。他听不到,也感觉不到。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会后悔的事。想到这,他心中骤然充满勇气。
长生歌
老张感到脸颊传来湿热。他缓缓睁开眼,看到一双眨着长睫毛的大眼睛。他咧嘴笑了一下:"噢,你来了……"他想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头痛欲裂。
不久前,老王气急败坏地推开他,骂骂咧咧的走开了。老张没站稳,摔倒在雪地中,只感到后脑勺一阵钝痛,脑中不停地传来耳鸣声。他奋力起身,踉跄了几步。一阵天旋地转后,老张倒在雪地中,失去了知觉。
它蹭了蹭他的脸,他抬手摸了摸它身上的毛,说:"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它却往前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他,示意他跟它走。可他四肢僵硬,奋力起身,只见雪地中血与雪融在一起。它鸣了几声,似是很着急。他却笑笑,迈腿向前:"你慢点,我一把老骨头呢。"
他不知道它要带他去哪儿。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的目光跟随着它栗棕色的背影,缓缓迈着迟钝的脚步前进。
终于,他眼前发黑,"啪"的一声倒下了。
它急忙跑回来,用脸蹭开了他散在脸颊两边的长发,蹭蹭他的鼻子,又蹭他的胡渣,眼眸中写满了急切、宽慰与鼓励。
他大口大口呼吸,嘴唇冻得发紫。他看着它的眼睛,说:"我知道我快不行了……你听我说说话吧……"
它呜咽一声,摇头咬着他的衣领往前拽。他就着它的力在雪地中爬了几步,气喘吁吁。他看着灰色将暗的天空,雪似绒毛般飘落在他的脸上。他轻声地开口:
"十岁那年……我在父亲的指导下,捕获了生平第一只猎物……那是一只野兔……毛茸茸的,很招人喜欢……"它不懂他为何开始如是说,上前扯他的衣领,他又往前爬了几步。
"十五岁的时候,我成为了孤儿……我开始一个人打猎养活自己……二十多年,我猎杀过许多动野鸡、狍子这样的小动物",他喘了口气,浑身没有知觉。但他没有停下:
"四十多岁的时候,我不幸被野猪袭击……是你,在我快死了的时候救了我。"他浑身僵硬,难以动弹。他抬眸看了看它,它也看着他,清澈的双眼映出他那狼狈不堪的模样,映出他的种种罪行。而它凑上前再次舔了舔他冰凉的额头,贴着他的脸颊。
"真的谢谢你……但我不是人,我杀了你的亲人……真的,对不起……"他也学它,蹭了蹭它。它呜咽一声,露出受伤的神色。
他很想抚摸它,可他的手指却僵硬的如冰柱一般。
"从那以后,我不再打猎了……我开始砍柴……你感受到我的忏悔了吧……所以你又出现了,对不对?"它看着他浑浊的、布满血丝的双眼,低低地鸣了一声,用力地眨了一下眼。
他得到了回答,躺回了雪地中去。他忽然觉得好累,眼皮很沉重,但他的心却轻松起来。
它久久地看着他安然赴死的样子,眼窝下裂缝状的泪窝躺出两行清澈的冒着热气的泪水。但很快就在它的脸上凝结成薄冰。它伏在他身侧,用自己厚厚的皮毛传递给他温暖。他侧身拥抱它,被风吹得生疼的双眼中凝满了晶莹的热泪。良久,一人一动物都不再有动静。
雪还在飘着。白茫茫的冰冷世界中,那唯一的色彩,蜷缩着,那样渺小,却温暖而安详。
"咯吱"一声,木门被推开了。一名面容清秀的少年走了进来。
他脱下了外套,将手中的报纸放在桌上。脸上难掩激动的神色。
桌上的报纸写着:
"2008年,梅花鹿被正式列为《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梅花鹿成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少年看向眼前的黑白照片,那张他一直尊敬的脸:"伯伯,您在天之灵,看到了吗?"
他一直敬重这个男人,不论村里人怎么评论他的出生。
他是那样坚强。奶奶救了他两次,两次他都是在死亡线边缘。
那年雪夜,他与奶奶坐在火炉边,旁边炕上是昏迷两天的伯伯。火光映照着他俩的面庞。他问出了心中的困惑:"奶奶,为什么要放走那只鹿呢?"老太太揉揉他的头发:"你还小,还不懂。上次那只鹿啊,你伯伯吃得脸色那么难看,咱哪还能吃鹿呢?"他似懂非懂。
后来,伯伯渐渐恢复了健康。可没多久,奶奶就去世了。他开始与伯伯相依为命。伯伯没有教他如何打猎或砍柴,而是教导他保护动物。他懵懵懂懂跟伯伯学习、成长。
直到三年前,伯伯去世了,他才慢慢体会出伯伯的用意。
今天他看到这份报纸,才发觉这几年的努力都是值得的。他几年前跟伯伯一起加入动物保护组织,和同伴们一起为保护动物做贡献。
今晚是他例行巡查。他便装出门,轻车熟路地走进山林。夜晚,黑漆漆的森林是那样宁静,溪水的流动声,蝉鸣声,都陷入一片空旷,仿佛从天边飘落,悠远而空灵。
长生歌少年纵身跃上一棵树,眺望前方,看到不远处,水汽氤氲的水面上,一只梅花鹿正俯身舔舐溪水。月光倾泻在它的身上,为它镀了一层银色的光辉。
这个场景是那么动人心魄。少年屏住呼吸,凝望了许久,他觉得心中的信念愈发坚定。他坐在树干上,闭眼吹起了口琴。
干净清亮的旋律回荡在整个笼罩在夜幕下的森林中。
那是心灵与心灵的共鸣曲,是人类与自然的长生歌。
长生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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