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卓君苇听说的
大年初三，妈妈带着卓君苇去舅舅家拜年，这个年是她两年前就“欠下”的。上大一时，舅舅们热心的想要见见她这个一大家子里唯一一个上了名牌大学的人，她找各种理由推辞了，拒不出门。
这些年生活拮据的无米下锅时，她没见到任何一个亲戚施舍过她们一粒米。卓君苇从不否认自己是一个记仇的人，那些冷漠无情在她交不出学费和饿肚子只能吃馒头的时候，被深深地划在了心底。
如果不是那些恨，她可能不会如此坚强地一步步走过来，造就了今天这个还算优秀的自己。
二舅妈招呼她们在客厅坐下，妈妈和舅舅舅妈拉家常，卓君苇坐在一边，电视不好看，又不好意思离开，干脆掏出手机，读读新闻也不错。表哥从外面回来，卓君苇听到舅舅打电话让他回来，看看卓君苇这个表妹。
张志伟无视唠叨的大人，在卓君苇旁边坐下，没话找话的问她在大学里生活还习不习惯。她大三了，大学上了两年多了，现在问习不习惯不会觉得太做作吗？她礼貌地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看出她没有多大兴趣和自己聊天，张志伟知趣的闭了嘴。
“现在的孩子，随时拿着手机，不像小时候，兄妹关系好的不得了，做什么都要在一起。”妈妈说到这里，卓君苇已经猜想到后面的话了，她连忙咳嗽了几声，示意妈妈不要说下去了。妈妈不知道是没明白她的意思还是不管她，继续兴趣高涨地说着，“两个孩子光着屁股打闹，抱着摔跤，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哪像现在……”
“妈！”她不耐烦地打断了妈妈，“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是爸爸去世前的吧，后来爸爸去世了我们就没有来过，说这些做什么？”
舅舅舅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听出她这个话里的意思。她就是要他们明白，自己还记仇，爸爸活着的时候，他们可没少从家里得到些好处。
“我出去走走。”卓君苇走出气氛尴尬的舅舅家，在马路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这里她已经太陌生了，外公去世时她都没回来，外公去世后，她来这里完全没有意义。
不全是这样吧，她来的目的，就是缝合舅舅们和妈妈这些年断掉的姐弟情，用她的出息，来接上断掉多年的血缘亲情，这个任务太重大，她敢肯定自己做不到。
人间有没有真情她不确定，不过那些关于血缘亲情的美好，是个屁！自己的关心被践踏时，人性的丑恶也被暴露出来。
高二那年，她来看望生病的外公，舅舅们没人给她好脸色，她也不在乎，站在自己的角度为妈妈考虑，心疼外公。外公卧病在床，谁是谁还分得清。卓君苇细心照顾外公，外公用那双老花的眼睛打量她，不是喜爱外孙女的看，是像看出售品的打量，然后问她，“君君几岁了？”
她乖巧地笑着，坐在外公床边，拉着外公的手，“外公，我上高二了，再过一年就要上大学了，不过才十七呢。”
可能是遗传的原因，她很孝顺长辈，对于长辈的要求，能答应的就尽量不拒绝。可是外公说的话却让她犹如坠入三月的冰窖，浑身冰冷。
“十七啊，女孩子大学上了还不是嫁到别人家，没什么用。听外公说，你看你二姨家条件也好，你嫁给你江江表哥以后就能吃穿不愁了，比读书强多了。”
你二姨家条件好……
嫁给你江江表哥以后就吃穿不愁了……
比读书强多了……
外公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烧的发红的针，一下下刺着她的心。原来在外公眼里，我就跟一件物品没区别啊。
她试着给自己找过很多借口，也许外公老了思路不清晰了？也许外公是怕我日子不好过？也许外公是希望我们后辈能更亲密？也许外公从来没把我当一回事过！
二姨家经济条件好，为什么不接济一下穷困潦倒的母女？外公为什么不说让二姨家借钱给我上大学？嫁给江江表哥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那么他为什么三十岁了还没结婚？
外公只是把她推进一个火坑里，填满二姨家的不足罢了，她的苦乐又有什么关系。江江表哥小时候脸上受过伤，脸像毁容了一般，嘴角歪斜。看得见的缺陷是表哥自己的，二姨铁公鸡的性格也是表哥变成剩男的原因。
她除了穷，还有什么不足，就如此没价值可以随便找一个男人许配吗？爸爸还活着的时候，没人会说她和那个表亲般配。
所谓的亲情也不过如此，互相利用罢了。卓君苇收到外公去世的噩耗时，流了几滴眼泪，也是为了爸爸。至于外公的葬礼，她一点也不想参加。听说，人死去后，在世的亲戚朋友只会记得他的好，就像外公对其他人来说。可她不一样，外公活着的时候，她比谁都孝顺，死后记得的都是外公的残忍。
只有她放不下一个死人，记恨死人。
路上有车子经过时，带起的灰尘像清晨席卷而来的大雾，飘飘扬扬，手一挥还有空气流动的痕迹。
“君君。”
卓君苇不动声色地抹掉眼泪，后面的人赶上来和她并排而走。
“恩不可以忘太快，仇不可以记太深。”小舅拍拍她的肩膀。
“你都能说出仇来了，就证明大家都意识到当初对我和妈妈有多残忍了，我没办法忘记。”
卓君苇摇摇头，不接受小舅的劝说。小舅算是妈妈娘家和她们母女关系比较好的，因为年纪是最小的，思想比较开放前卫，和卓君苇也算有共同话题。卓君苇对这一大家人的怨恨他看得一清二楚，只知索取而不愿回报，纵使心地善良的她也对那些人凉了心，可是不能看她生活在仇恨中。
“你那么记这些外人的小恩怨，还不如为你爸爸补偿你妈妈，毕竟你爸爸……”
“我不想听。”她打断小舅的话，“那是上一辈的事情，我没法做任何评论，我也不觉得自己该替爸爸补偿妈妈，那是他们之间的问题。”
加快步子甩掉小舅，心里的怨恨更上了一层，上一辈的事，她承受的还不够多吗？
十岁以前的记忆有些模糊了，爸爸妈妈吵架的画面在脑海里想不起来了。十岁以后，爸爸去世了，妈妈逼她一件件想起那些快要忘记的事和人。
关于丈夫有外遇的事，妈妈从不忌讳在女儿面前提起。那些事到底是从她出生前就开始的还是她出生后才有的，她分不清，妈妈只会大呼小叫，“你给小情人的钱就有了，给我就没有了，那你怎么不让小情人给你养儿女照顾老人，还不是要老娘来顾着这个家……”
爸爸有夜不归宿的情况，她还记得。对于管理自己的诊所，工作时间自由的医生来说，夜不归宿的确不是正常现象。
小女儿生下来时，他四十五岁，在很多人眼中是一个小老头了。好在他事业有成，勉强支撑着整个家庭。父母是他一个人赡养，两个弟弟家的孩子是他供着上学的，妻子的娘家也总来捞油水，他疲惫不堪的心灵太需要一个停泊休息的港湾。
在那个年代，打坏主意还敢行动的女人是少之又少，偏偏他碰上了，一个木匠的女儿，和妻子同岁，三十多，打扮得花枝招展，天天往他的诊所里跑。不听话的大儿子，经济负担有些沉重的家庭，父母的偏袒，妻子的刻薄，这些所有加在一起，就成了他出轨的理由。
和那个女人厮混了整整两年，妻子某一天突然爆发了。她知道却一直没怎么管，因为心里对他没多少感情。从娘家回来，妻子整理床铺，发现了一件内衣，挂在蚊帐外面的床撑子上。内衣砸到他脸上，他知道这事该结了，女儿坐在床上哇哇大哭，看着爸爸和妈妈，小手挥舞着想要停息战火。
他抱起女儿，哄着她不哭，妻子一把夺过孩子，说他不配抱孩子。女儿那双像他的大眼睛里溢出一颗颗泪滴，抱着妈妈的脖子。
给了那个女人一大笔钱，他们断干净了，妻子却放不下这件事，心里不舒服就翻出来说，闹到后来，差点离婚了。
他不爱那个女人，最关心的还是妻子和女儿。开始懂事的女儿听到妈妈咒骂他这个爸爸在外面有其他女人时，会默默从他怀里离开，皱着眉回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门。他是后悔，可是做过的事情抹去不了印记。
成年人的世界不该让天使般的孩子提前涉入，可卓君苇在爸爸去世后，那些爸爸的“光辉事迹”还是经常被妈妈挂在嘴边，有些细节妈妈也仔细认真的讲给她听，要她牢牢记得。
“妈，你跟我讲这个有什么用，他已经死了。”她第一次反抗妈妈就是这么说的，那是爸爸去世一个月时妈妈讲的。
“我要你知道他曾经是怎么对我们的，让你知道你爸爸有多狠毒，让你恨他。”
世界上有这么教自己孩子的母亲吗？卓君苇那时不恨爸爸，反而恨起妈妈来了，生活已经够辛苦了，何必让她再去承受那些该被带进土里的伤害呢。
后来渐渐习惯了在妈妈说话狠毒时顶嘴，噎得妈妈哭闹不休，等她道歉求妈妈原谅，妈妈又抓住机会再把爸爸的过往提一遍，好加深自己女儿对亡夫的怨恨。卓君苇哭过很多次，自己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躲在被子里放声大哭。
她有些忘记爸爸了，记忆深处的是爸爸对她的宠溺。这样她怎么恨得起爸爸来？
就算他是一个万恶不赦的大坏蛋，全世界都恨不得枪毙他，可是他是她的爸爸，抱过她，亲过她，给她关怀和爱的人，她宁可与全世界为敌也不会恨他的。这些话她不会对妈妈讲，妈妈听了只会增加生活的苦恼，她要怨就让她怨好了，都是爸爸欠妈妈的。
对爸爸的念想让她过滤掉不想记得的，现实已经很残忍了，何必再在回忆里折磨自己。
好好的一个春节被不断涌现的过去抹上了阴影，从舅舅家回去，妈妈接到姨妈的电话，让卓君苇去她家玩几天。妈妈拿着电话被卓君苇阻止她答应的眼神盯着，拒绝了姨妈的邀请。
“大家都惦记你，你待在家里也没事做，怎么不去呢？”妈妈食指戳在她头上。
惦记？卓君苇合上书，跑回房间睡觉，还告诉妈妈说吃饭的时候不要叫她。躺在床上睡意全无，拿起手机，想给宋子期发短信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千里之外的宋子期，自己一个人在空旷的房子里艰难地熬着放假的春节。儿子去乡下爷爷那儿，梁月菊却每天提着礼品这家拜访那家做客。
工作真的那么重要吗？宋子期呆呆的望着天花板，脑海里一片空白。梁月菊从五年前升为一个不大不小的院系教务主任，心思便全花在工作上，抓住一切可以往上爬的机会，妄想跨入教育界。她不工作在家当家庭主妇宋子期也是养得住的，可她女强人的念头在某个瞬间被勾起就再也没下去过。
她变了，所以在宋子期劝她不要那么拼命工作时，竟然说出宋子期要阻挠她前进的道路，两人大吵后没多久，梁月菊就提出了离婚。宋子期当然不可能答应，一拖就拖了五年，终于称她的心意，办了离婚手续。
离婚后，儿子一心想要重新撮合父母，宋子期也想和妻子复合。她被名利熏心，可他没想过要分开，在一起的二十年，她就像一颗长在他身上的痣，虽然不好看，可是拔掉会疼，也舍不得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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