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实那一日我看到那秃驴和尚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世人称其：凛凛威颜多雅秀，佛衣可体如裁就。辉光艳艳满乾坤，结彩纷纷凝宇宙。朗朗明珠上下排，层层金线穿前后。兜罗四面锦沿边，万样稀奇铺绮绣。八宝妆花缚钮丝，金环束领攀绒扣。佛天大小列高低，星象尊卑分左右。玄奘法师大有缘，现前此物堪承受。浑如极乐活罗汉，赛过西方真觉秀。锡杖叮当斗九环，毗卢帽映多丰厚。诚为佛子不虚传，胜似菩提无诈谬。
他眼中的怜悯刺伤了我，可我一点都不难过，其实我心里头更可怜他。这个男人，怕是已经忘记自己曾经是谁了。
他一开始自觉救了我便高我一等，我念着他的救命恩情，尽心尽力护他，不惜造下杀孽，为此那和尚还给我套了金箍。可当白龙马出现以后，我心下便无尽惶恐。我知道所有事情都要按照那剧本上一步一步来了，我也知道我活不了太久了。于是我更加安分了。
直到二师弟和三师弟出现以后我都没在做过惹他生怒的事情。虽然在西天的时候六根已除，现在的他到底是轮回转了世的凡胎，身上难免有些迂腐之气。他见天蓬和卷帘能上天入海便觉得他们实力在我之上，且不提天蓬，俺老孙当初大闹天宫的时候，卷帘还只是一个看门的，可这些话又如何跟一个凡人说得，俺老孙也不屑。
其实有的时候我也疑惑，和尚常常对着天空发呆，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目光茫然，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我有时候很想凑过去问问他，“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可我知道他不会回答我，不管是记得或是不记得。
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更加不愿意错过每日的晚霞。而每当天边的晚霞变成紫色的时候，我就会停下来，找个山头安安静静的坐着，一边忍着头疼，一边等那紫色的晚霞一点点散尽。我总觉得那是紫霞在看我，尽管我也不知道紫霞究竟还会不会再出现。
我一想到紫霞，金箍就会把我的脑袋一圈一圈的勒紧，一开始还疼的我满地打滚，后来时间久了竟让我习惯了，也找到了平衡的法子，只要我不是拼命的想紫霞，这金箍的痛苦程度还是我可以承受的。
说来和尚待我还不错，实际上他念咒次数并不多，多数时候也并不是他多想念咒，而是他身为一个老古板，他觉得不念咒若是让二师弟跟三师弟学了我身上不好的脾性，便是他这个师傅纵容太过。
我心想，天蓬是个知道事儿的，怎么可能会介意这些东西。后来我死的时候才知道，他念咒却不是为了让二师弟和三师弟看，而是那一路，除了我们师徒四人，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若不念咒，便会有人怀疑他。
和尚每念一次咒，我心下的恨意便多一分。可我想到如来和玉帝，心里就一阵寒意。我恨他们杀了紫霞，我恨他们杀了哪吒，我也恨他们满嘴的假仁假义。可是我更害怕，我活了几百年，猴儿们相处融洽，周边的妖怪称兄道弟，教我本领的师傅虽然不叫我说出他的名讳，可他心里疼我，同门的师兄弟们也都护着我。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哦，不，他们不是人，他们是神。
他们的眼里只有规矩，没有人情，没有尊重，他们就是规矩本身。他们制定的规矩由他们自己来执行守护，可笑的是他们还称之为天道。我怕，我从心底里感到害怕，有什么比一个人心死了还可怕呢。这一群神已经没救了。他们是一群死人，我知道我们不能指望一群死人做任何改变。
二
我一心想改变这个局面，牛老哥多次劝我不要去，可我受不了。
我身上反骨太盛，就算我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我。我本来想着忍，我撤下花果山上美猴王的幡子跟着太白金星上了天宫，玉帝给我指了个官叫“弼马温”。
有好心的神仙偷偷来劝我走，“弼马温”实在是太糟践猴儿了。人间常系猕猴于马坊，令马不畏，避恶消百病也。认真说来，我甚至连个马夫也算不上。
我没想到会遭受如此恶待，然而这还仅仅是开始，天界的同僚逢高踩低、虚与委蛇、躁鸦乱鸣、乌烟瘴气。我本想忍辱负重，可没想到如今的天宫已经恶心到这般程度。
我去寻了哪吒，我在凡间的时候听说过他的故事。也知道他的实力是可以和天界二郎神和天蓬媲美的。可我失望了，他心不坏，也很喜欢我。可他十分尊敬他的父亲，低眉顺目，和凡间那个怒抽东海太子龙筋的人完全不是一个人。
后来紫霞偷偷告诉我，哪吒早就已经死了。当年哪吒被逼的自刎谢罪换得龙王的原谅，剔骨还父、削肉还母。后来重塑的那个是灵珠子，不是哪吒。而真正的哪吒，已经被放逐混沌了。
除了紫霞，在那天宫我唯一看得上的人就是天蓬。天上那么多神仙，我却没看到多少眼神清明的。天蓬是那为数不多的一个。
有一次我在天河边见着天蓬，他正看着星子发呆。我本来想拉拢他，因为我很中意他手里的八万水军。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天蓬却突然屏退了众人，示意我走到河边，设了个隔音的结界，跟我讲了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天庭还不是天庭，也管不了整个天界，神仙也没有长生不老的能力，也没有设置玉帝这个角色。总的来说，整个天界的情况跟人间各个部落并存的情况很像。
但是很快天庭的野心就起来了，征伐四周，统治疆域不断膨胀，官僚制度也逐渐建立起来。一开始是三清（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和通天教主）来负责这些制度建立。后来三清出了分歧，阐教和截教互不相容，三清便把重心放在了清理门户上，所以就将权力放给了四御，包括四大天帝，北极紫微大帝、南极长生大帝、勾陈大帝、后土等。四御基本上是元始天尊及通天教主的后人。
太上老君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因此就单独设了一个职位给太上老君的门徒。而这个职位就是玉皇大帝，享有名义上的统治权。
可众神都知道，天庭的实际权力在四御手里，三清经过内斗后也极少再插手天庭中的事务。可太上老君还在。
老君是炼丹高手，他既没随三清一起隐退，就是没想放权，他想控制一个属于自己的傀儡。而这个人选就是玉皇大帝。老君研发出了长生不老的仙丹，顺利助玉帝获得了实权。
可老君不放心，还暗地里扶植了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就是天蓬元帅。天蓬告诉我，他是吃九转大还丹成仙的，精通三十六变，连他的九齿钉耙都是老君亲自炼的。
在魔界攻上天庭之前，天蓬手里还有30万的妖兵，也是在老君的培植下成立的。而当时天庭含水兵一共只有40万兵力。四御的舒坦日子过太久，根本不懂带兵打仗，跟魔界那一仗，是天蓬带着打赢的。那次天庭共70万的兵力，天蓬把自己的妖兵也放了进去。天界顺利的赢了那场仗，天蓬元帅也顺利的得了兵权。
天蓬明面上是玉帝的人，自然也能被玉帝当枪使。玉帝趁这个机会从四御那里收拢了天庭的军政大权，架空了四御。只是，有些东西一旦萌了芽就会疯狂生长。经此一遭，玉帝的野心也逐渐显露出来了。老君跟天蓬成了第二个四御。
天蓬嗤笑了一声，满脸嘲讽。却不知这嘲讽是给谁的。
当玉帝的统治稳固后，随之而来的就是裁军。战后的天庭原有60万的兵力（含水军），裁军后天兵天将只剩下15万，水军只剩下8万。玉帝将军权交给了自己的亲信李天王，水军给了天蓬元帅。
玉帝虽然也想架空天蓬，可元帅是战时的最高统帅，军功不可没。玉帝怕众神寒了心，所以把基本上没什么作用的水军给了天蓬，也没有给天蓬元帅降军衔。而老君，则吃了个哑巴亏，老老实实的成为了一个炼丹的老头儿。
我听到这里不由得啧啧嘴，让一个元帅领了最没用的兵，和我的“弼马温”又有什么区别呢。我知道天蓬不会欺我，我的心又寒了一分。
天蓬面上仍旧是不喜不悲，眼底古井无波，似是已经认了命。“我知道你来想说什么，可我现在自身难保，爱莫能助。”
我点点头，又瞪大了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不要一意孤行，做个闲散猴儿挺好的。否则会害了你身边的人。”天蓬又叮嘱。
我记得那天天蓬说了很多的话，我在天庭那么久从没见他说过那么多的话。我当时不知道，那是我跟天蓬最后一次碰面，再见面的时候他已经面目全非了。而他当时说的话，也一语成谶。
三
蟠桃会只是个由头。经过天蓬的事，我知道我在天庭待不下去了。紫霞是我心里最美的女人，任是百个千个七仙女都是比不上的。我只是想回花果山，带着紫霞回去。紫霞也想去，因为我告诉她，花果山的落日美不胜收。
可我不能直接回去，我怕玉帝那老儿毁了我的花果山，只有我自己回去守着才安心。
可我没想到的是，花果山已成一片废墟。我和紫霞看着寸草不生的花果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紫霞从废墟中捡起沾起污血的幡子，抚摸着已经很难辨认的“美猴王”三个字，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我把紫霞从地上拉起来，搂到怀里。我从没见紫霞哭过，被王母剔去了仙骨的时候没哭过，府邸被毁掉的时候没哭过，被天界众神唾弃的时候她也没哭过。
安抚好了紫霞后，我从废墟里捡起来那片幡子，用法术洗去上面的污渍，重重一甩，那个印着“齐天大圣”四个字的幡子就插在了花果山的山头。
牛大哥知道我回来后偷偷的找我，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他。牛大哥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本以为他被我说的吓到了，可没隔几天，他的芭蕉山上也插了一杆幡子，幡子上印着“平天大圣”。我心底多多少少有点暖意。
可我没想到更大的陷阱在后面。牛大哥走之后，花果山的结界被激活了。花果山彻彻底底的成了只进不出的死地。那结界我本可以冲开的，可我知道这是紫霞做的。结界早已布下，迟迟没有被激活，是因为时候不到。而花果山，只有我和紫霞两个人。
“为什么？”我问紫霞。
“青霞在他们手里。”紫霞抬头直视我，眼睛纯净的不染一丝尘埃。
我不怪她，我之于紫霞，紫霞之于我，是一样的。
我们只能在花果山这片死地里等死，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那一日终于还是来了，杨戬率领十万天兵天将威风凛凛的站在花果山顶上的祥云上，我看到杨戬的眼睛里有不忍。
我问紫霞怕不怕，紫霞摇摇头，很平静。我把紫霞化成一个灯芯，藏在我怀里。金箍棒也自己从我耳中越出，它早已通了灵，可以感应到危险。
“老伙计，怕不怕。”我问金箍棒。
“谁老了，人家才刚化出灵智，小着呢。”回应我的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我轻轻摸了摸棒子，金光乍现，我一棒子就捅破了他们以为可以瓮中捉鳖的结界，迎头对上十万天兵天将。
他们打不过我，他们有十万天兵天将，我有十万毫毛分身。菩提师傅教我的本领足以让我把这天翻个个儿。
杨戬一直没动手，一直到我杀出一条血路来，周围天兵天将无一再敢上前，这才终于对上杨戬。
“汝为何不动？”我问杨戬。
“以多欺少，胜之不武。”杨戬并不正面回答我的话。
“笑话，来战。”我知他不是恶人，可他是玉帝的外甥，亦在黑名单之内。
杨戬叹了一口气，拿出了他的方天画戟，那场架打了三天三夜，最终杨戬败于我的金箍棒下。我知道他藏了私，他的第三只眼的神通并未对我用过。后来人家说，我被杨戬第三只眼的神通逼得无处可逃，想来也是他放出的消息，怕人家知道，他未尽全力。
我一路打上了凌霄宝殿，南天门被我用金箍棒敲得稀碎，玉帝被我吓得躲在龙椅后不敢出来。可是众神却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我心知不对，却只问了玉帝一句，“为何要如此待我？”
玉帝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你以为什么是道？”
我愣在当场。我想起菩提师傅教我的第一句话，“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我那时候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趁我愣怔的功夫，众神再次一拥而上，我没下死手。到底还是不想造杀孽。
如来来了，他先是跟我说了一堆不明所以的话，他说玉帝：“他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该多少年数，方能享受此无极大道？你那个初世为人的畜生，如何出此大言！”
我打了个寒颤，一千七百五十劫，十二万九千六百年，整整226800000岁，读作2亿6千8百万岁，我好像懂了，可是我不愿意接受。
他与我打了个赌，要我去寻天的边界。我若是赢了，便能成为这天庭的王，我若是败了，便是灰飞烟灭。我信了，那是我一生唯一犯下的错误。
四
一个筋斗没翻完，我就停下了，因为那五个柱子后，皆是我的亲近之人。猴子猴孙、牛大哥、青霞、白姐姐……
他们被关在结界里，他们先是看到我，又看到身后的如来，先是开心，后是焦急。他们叫我走，可我的腿如灌铅般，动弹不了。
那一刻我明白了，天的边界，原来在我心里。我突然释然了，我对如来说，“让我灰飞烟灭吧。”
如来露出满意的微笑。
我把紫霞从怀里取出来，“她本是你坐下修行的灯芯，在我陨灭后，望你放她一条生路。”
如来点头。
紫霞懵懵懂懂站在那里，我已将她的记忆取走，她不再记得我了。可能是我身上的味道让她觉得熟悉，她的手仍旧死死的抓着我的衣裳。如来使了法术，将紫霞拘走了。
五根柱子化作大山朝我身上压来，我知道若是我不反抗，必会被这山压的粉身碎骨。
我知道只要我死了，他们就能继续过逍遥自在的生活。可我没想到，紫霞居然会替在我前面。紫霞被那山压的粉碎，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暴怒从脑后升腾起来，棒子就要砸向如来，我知道若是我尽全力，如来未必能躲过。
“你若是动了手，她便没有一丝生机。不止她，还有你身后的这些人。”
我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棒子。我知道，这是一场阴谋，包括紫霞的死在内。在那座石山压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们根本就弄不死我。
我答应他，皈依佛门。我甘愿被压在五行山下，伏法之前，我看到如来身后站了一个白白瘦瘦的和尚，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迷茫，而我心里却是一惊。那是血脉相连的感觉。
原来如此。
我抬头看了看这天，原来都是一场戏。我不过，是只心猿。
没多久我听说天蓬也被贬下界了，是个调戏仙女的由头。那嫦娥我也知道，我早听说嫦娥和玉帝有私情，天蓬又长期驻守星河边，怕是被发现了吧。玉帝到底是忍不住了。我嚼了嚼生长在手边的野草根，“呸”的一口吐了出去。
那五百年里，玉帝来过一次，他没穿龙袍，也没有带任何人。他像个人间寻常的中年人一样坐在我前面，说了一句话，“你以为没了我就不会有别人了吗？”
这次我听懂了，没有反驳。我知道就算没有这个玉帝，还会有其他千千万万个玉帝。
那天和尚叫我滚，我一时没压住自己的脾气就走了。我本想去观音那里问问紫霞的情况，可还没开口，便听说又出了一个孙悟空，打伤了唐僧，还抢了行李，扬言要自己去取经。
我从观音那里赶回花果山，却发现花果山已经成了别人的地盘。现在的花果山郁郁葱葱、蜂蝶飞舞，看起来生机盎然。可我岂能不知，这只是一片假象。那猴儿冠冕堂皇的坐在那里，下首是我的二师弟和三师弟。
天蓬和卷帘都不说话，卷帘是怨着我的，他总觉得若不是我，他不会被贬下界。因为玉帝需要一个监军，可卷帘不想入佛门。他想做高官，一入佛门就不能从仕了。所以平日里卷帘的抱怨很多。
可那天卷帘没有说话。
我一跟六耳交手就知道了，他不是我的对手。六耳给了我一个东西，那是半截灯芯。
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我本以为至少会让我见紫霞一面。
我要配合六耳演这出戏，我们去跟唐僧辩，跟观音辩，跟谛听辩，他们都知道，可他们都不能说，他们都用怜悯的眼光望着我。
我死之前，六耳问我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我望着唐僧所在的方向，“你告诉他，我的名字叫做齐天大圣孙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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